在無人打擾的情況下,楊銳這一次和日本人談了良久,以致這一日的參觀只得往後推。
前途是美好的,道路是曲折的,諸如此類的語言,讓年輕鬼子神情振奮,至於豐田喜一郎火柴實驗所帶來的煩惱,也因楊銳同意專門爲日本增設管理培訓班而消除。於裕仁而言,他在乎的是日本在他手上是否能再一次擴長。產業競爭之類的問題他不懂,只要理論上可以解決,他就不在憂心;
而於楊銳而言,獵人總要養狗的,養狗總要訓練的,以培養日本企業家爲名,培養一批親日的企業家,同時他們的市場、原料又有求於中國,那麼這些高級買辦一定會竭力維護中日友好。可正如所有大人物一樣,自認爲自己在算計別人的時候,他正在被別人算計,而當某一天他發現自己的精英已經被大部分滲透後,他能做的選擇的實在很有限。
裕仁的中國之行中日雙方都是滿意的,因爲他們都認定有一個美好未來在等自己,以至於臨別的時候裕仁特意作和歌相贈。楊銳不會作詩,只是將自己近年總結抄錄的《生產管理概論》送了一本給他。日本是不是能先於世界經濟危機改變自己粗放的生產管理模式,就看他們的運氣了,企業經營猶如逆水行舟,不進步則退步,而退步的結果就是淘汰。
禮送完日本人已經快到年關,想到又要面對因三票之差而當選副總理的章太炎,楊銳在回紫禁城的路上不斷的捶頭。章太炎老是弄一些麻煩事出來,比如搬家。他老人家一直認爲將總理府置於國公府,也就是前清的鄭親王府極爲不妥。銀安殿是國公的私宅,最少名義上是國公的私宅。哪怕楊銳不要這個封賞;而總理府是國家機構,卻置於楊銳私宅內,這在他看來是絕對不行的。是以,第三屆內閣的辦公地點搬回了兩百多年前前明內閣的地方。也就是紫禁城文華殿一帶。
從火車站入紫禁城,楊銳沒有走午門,而是憑藉特權走的是東華門,進門過橋步行數百米纔到文華殿,此時章太炎已在裝好的空調下吹熱風、扇紙扇了。
“竟成將那小孩子騙到沒有?”章太炎見楊銳出現哈哈一笑,他這裡可是夠暖和的,不似凍的夠嗆的楊銳,即便是從東華門入內。也要在風雪裡走三五分鐘。
“切!小鬼子夠精明的,你以爲他是個棒槌啊!”楊銳在太監的幫助下脫掉外面的大衣,在他們幫忙掃除帽子上的雪花時,就着太監端上來的熱水盆洗手、再用另一個太監捧着的熱毛巾敷了一把臉,最後接過那杯燙燙的清茶。這樣的伺候讓他很不適應、也很不習慣。他看着一臉微笑的章太炎,不由妒忌道:“枚叔,你可真是會享受啊。這日子過的,要是再來些歌舞、美姬,那就可以和八大胡同比肩了。”
聽聞楊銳將這裡的享受比作八大胡同,章太炎因舒服歪靠着椅子的身體當即坐正。他搖着的扇子也‘譁’的一合,正色道:“這是天下中樞、部府首腦,怎可與風月之所類比?再說。這些太監養着也是養着,與其讓其無聊鬥蛐蛐曬太陽,還不如讓他們乾點能幹的事情。”他說完見楊銳還想說什麼,當即揮扇攔住,道:“別擔心保密問題,這些人東廠都刷選過、也教育過,再說他們什麼也知道不了。”
“嗯。”楊銳除了不適應這種伺候外,還擔心這些太監是否會泄密,經章太炎一說。他也不深究,最少他的辦公室是要全用回老人的。也不必如此伺候。他笑問道:“章大總理,請問在下在哪辦公啊?裝了空調暖氣嗎?”
章太炎被這一句大總理拍的哈哈大笑。此人雖力求民本。可凡人的惡習也有不少,恭維恭維、拍拍馬屁他也是極爲受用的,但終究如家有猛虎的妻管嚴,身在青樓最多花花眼,亂來是不敢的。於是,享受美人和畏懼惡妻的痛苦掙扎就是讓人開心的最好笑料。
章太炎哈哈笑過,忽然又覺得自己笑的太過放肆,是以馬上換了個嚴肅表情,道:“我不是大總理,我是副總理,你纔是大總理。”說罷又道:“你不是說房間要大嗎?我把你的辦公室放在文淵閣了。全面修繕了一番,電燈、電話、電空調、電暖器、電廣播都有,因爲大,二樓還給你弄了個臥室,有牀有熱水——你不是說在這裡辦公回家午睡太麻煩嗎,如此你中午吃完飯就不用跑回家去了。不過,那裡大是大,可一直不住人,不但破還滲的慌……”
在銀安殿辦公,前面是辦公室,後頭就是內宅,做什麼都很方便。搬到紫禁城就很不方便了,中午休息更不方便,當然也可以回家,可來回的安全又是一個問題。現在章太炎這般佈置,楊銳不覺不妥,對破殿也不忌諱,只道:“這段時間陪日本人,搬家之事倒是幸苦枚叔了。”
“搬家本是我提議的,自己提議自己做好,這不是你的格言嗎?”章太炎見楊銳不嫌棄文淵閣那棟舊殿,也就放心了。他再道:“雖說還有些掃尾的事情,可終究是搬過來了。總理府搬過來了,你那太尉府何時開始搬?”
文華殿這一邊是總理府,按照章太炎的設想,太尉府也是要搬到對過的武英殿的,如此文武官員全聚在一起,不但嚴整,辦公也方便。以最新修正的政府組織法,總理兼任太尉一職是明文確定的,這和第二屆內閣時從楊銳手裡撬走國安局一樣,又是蔡元培的偉大勝利,最少,假設哪天楊銳不再是總理,軍權也不再由他掌握。
如此的退讓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總理兼任太尉是憲法精神,也是之前所有會員的共識,因爲不這般設置那將來軍政對立怎麼辦?到時候是總理書面解僱太尉,還是太尉兵變幹掉總理?兩者都不是大家願意看的。之前大家不深究那是因爲剛上臺沒注重這個問題,一旦蔡元培在第二次常委擴大會議上提及這個問題,結果便自然而然了。不過這隻在蔡元培看來是勝利。在楊銳看來一文不值,只要他還是總理,那這條就對他毫無障礙。至於將來下臺——何必去擔心未發生也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呢?
“總要過了年吧。”楊銳也同意太尉府搬過來,最少他不要再走老遠去棍貝子府和貝壽同他們開會了。至於西山指揮部,那是另外的事情。他說罷又問道:“那麼多人,這裡的房間夠嗎?”
“怎麼會不夠?乾清門以南都是空屋子,即便人再多一倍也能住的下。禮部每年都要花大筆錢用以宮禁修繕,還不如物盡其用拿來辦公,”章太炎道。“竟成啊,搬家的事情根本不難,難的你我之間該如何……配合。這段時間你一直在陪日本人。我們這正副總理,該找個時間總好好說說了吧,這畢竟是一個國啊,不是當初復興會。”
楊銳本想去文淵閣看看,與章太炎的談話打算放在後幾日,不過見他主動將話題拉出來,他懸空的屁股不得不將又坐了下去,喝了口茶才道:“好吧,枚叔這麼着急,那就在今日談一談也好。什麼都說清楚些,以後就不會有矛盾了。”
“正是如此。”章太炎伸手將大殿裡的人揮退。這事情他已經想了大半個月了,他希望能和楊銳達成某種程度上的共識。最少是求同存異,這樣以後辦事就會順暢、國家也能安定。“竟成對紅俄怎麼看?”
章太炎不說美國,一開口就說紅俄,當下楊銳便明白他的思路,他笑道:“理想很好,手段也高明,可就是成不了事情,可惜可嘆!”
“竟成爲何說其成不了事呢?”章太炎笑問,他的扇子又開始扇了。
“呵呵。爲何成不了事?”楊銳再笑,他感覺這一次與章太炎談話的氣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融洽。“怎麼說呢。從哲學上說,他們既然堅持唯物主義、肯定生產力進步。那就不應該去可憐拯救那些被資本家剝削的勞工。因爲正是這些勞工的血肉推動了歷史的發展和生產力的進步,就如同戰爭的廝殺推動了科技進步一樣。
推翻資本主義制度,那就相當於歷史的火車頭斷了燃料。不焚燒勞工的屍骨,火車怎會有動力前行?現在他們玩的歡,那是因爲一切都有參照,當資本主義存在的一切都模仿完了,失去升力的空中樓閣就要往下掉,終究有一天它是要落地的。什麼砸碎勞苦大衆的鎖鏈,什麼拯救無產階級,不過是空話而已。”
“呵呵,難道竟成常說的爲百姓服務也只是句空話?”楊銳如此的坦白,章太炎大爲興奮。
“當然是空話,不大肆宣揚一心爲百姓服務,我們怎麼能上臺?”楊銳也樂於打開天窗說亮話,他覺得自己越來越不喜歡說假話,只感覺那樣太累。“這其實也是布爾什維克矛盾的難處,不提實現*,誰會支持他們,他們怎麼能上臺?可現在俄國工人和農民全都知道了布爾什維克是什麼貨色,但知道又能怎麼樣?槍在布爾什維克手上,他們可不是想*也*不起來的沙皇,像去年喀琅施塔水兵起義,除了受到鎮壓他們還能有別的什麼下場?對了,禮部不是打算拍這部電影嗎?”
“是在拍。”章太炎不想岔開話題,他接着問:“所以你不喜歡孫逸仙和孑民?因爲他們提倡的共和民主也和當初布爾什維克所宣揚的*一樣,只是拉攏誘騙無知百姓的一種手段。”
“完全正確!”楊銳點頭,“*是好,民主共和也不錯,可問題是大家都想要麪包,誰去做?*能提高生產效率、多產麪包?仰或民主共和能提高生產效率、多產麪包?兩個都不能!以麥克思的話來說,血腥的資產階級在不到一百年的時間裡,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紀都多,這種創造與*和民主共和全沒有關係。”
“所以我之前力主的民本也不能提高生產效率、多產麪包?”章太炎撫須自嘲道。現在雙方以俄國爲畫,寓理於景,開始交鋒。
“那是當然!”楊銳不屑道:“民本主義只是文人墨客的美好遐想。真要發展經濟,民本不但毫無助益。反而會平添麻煩。”他像是自己在糾正自己,再道:“這幾年感悟的東西真是不少,以至於現在的想的和以前的想的居然截然相反。真不知這是我腦子有問題。還是屁股有問題。”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竟成現在所想應該是——只要能提高生產效率、多產麪包。死再多人也無所謂?”章太炎有些默然,這便是他和楊銳的本質差別。
“正是如此!”楊銳重重點頭,“上幾輩不爭氣,落後於歐美諸國,現在不把自己人扔進鍋爐推動火車頭前進,那麼洋人就會淘汰我們,然後便是亡國滅種。既然如此,誰對這個國家有用。誰對這個國家沒用就要做一次淘汰,如果不做這種淘汰,那無用之人就會拖累全體……”
“可無用有用很多時候不是自身,而在於家世。有些人可能只是一個草包,就像滿清的那些貝子貝勒一樣,可因爲家世顯赫他們就能出人投地;有些人比如像你這樣的天才,如果沒有革命、沒有機緣,那就要被丟掉鍋爐裡去燒、去推火車頭。”章太炎反駁道。
“是有這樣的,所以……”每次到這裡兩人都無法說下去,楊銳之前的說辭章太炎都反駁過。再說下去無法又是一場吵鬧,可今天的章太炎卻和之前不一樣。
“竟成,我還想問你。之前你宣揚要全心全意爲百姓服務,可如今卻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要把無用的百姓扔到鍋爐裡燒掉,以作爲火車前進的動力。你就不怕國家大亂嗎?”章太炎問。
“呵呵,絕對不會亂。”楊銳笑,“問題的關鍵在於……”他忽然警覺起來,道:“枚叔這不是幫孑民他們問的吧?”
“絕對不是!”章太炎忽然站了起來,他知道要取信楊銳有些難度,於是道:“孑民他們雖然把我推上來監督你。可他們那一套洋玩意我至始至終都反對。這些人想幹什麼我看的清楚的很——我們有軍隊,以反清復漢爲名。推翻了滿人,住進了北京、搬進了紫禁城;他們呢。手上沒軍隊,所以就打算和前清士紳一樣,以民主共和爲名,也搞一場立憲請願。”
說到此見楊銳還在狐疑,他哈哈笑過再道:“還好我不是他們的人,所以一些事情做了也便是做了。竟成,實話說吧,孑民那些人很不安分……”
“怎麼個不安分法?”楊銳來了興趣。
“怎麼個不安分我也不知道。”章太炎只是露了線頭,根本不接下去說。“竟成爲何不說說你這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因何能讓國家不亂?”
“因何能讓國家不亂?”章太炎不見兔子不撒鷹,楊銳只好道,“二十年後取消農稅即可。依照憲法:無納稅無投票,同時再收了農會手上的槍,這個彎就轉過來了。”
“他們鬧事怎麼辦?”章太炎沒想到事情居然如此簡單,不得不捶了自己腦袋幾拳。其實農會中人也曾提出過這個問題,當時卻以到時會向農民徵收個人所得稅作爲補救給誑騙了過去。可國稅局終究不歸農會管,一旦取消農稅,下一回選舉就沒農民的事了。而坐穩稽疑院‘對國家有用之人’,會將個人所得稅起徵點定在農民收入線上嗎?絕對不可能。到時候,手上沒槍、完成‘歷史使命’的農會便壽終正寢。
“當初是怎麼鎮壓地主的,以後便是怎麼鎮壓農民!”楊銳霍然道。“枚叔,問題我可是連答了你兩個了,你還沒告訴我孑民那些人在搞什麼名堂呢?”
“好。”交鋒變成了情報交換,章太炎笑道:“你可真小氣!”而後道:“自勳在美國多年,孑民在美國也呆了不少時日,竟成可曾發現那些留美學生和留日、留歐學生的不同……”
章太炎一提留美學生,楊銳臉色數變,臉色當即就沉了下去,好一會他才吐氣道:“枚叔你怎麼發現的?”
“我下面的學生說的,他們說很多留美生都互相幫襯,關係密切遠甚於同窗同年。”章太炎說完又道:“該我問了。你當初拉攏農民鎮壓地主,那以後如何鎮壓鬧事的農民,難道靠那些不能成事的地主?”
“以憲法鎮壓,不需要靠誰。”楊銳坦然答道,心中卻仍舊隱瞞着具體的做法。他也如章太炎剛纔那般,接着問道:“是全部的留美學生,還是僅僅是自勳、孑民去美國後拉攏的留美學生?他們有多少人?策略是什麼?”
“呵呵……”章太炎笑着坐下。他發覺楊銳沒有實話實說,當然話也不可能攤開說,比如農會失去選舉權後,素來依靠農會的復興會該怎麼辦就夠說三天三夜了,但他還是答道:“這個問題你最好問問張實,我只是懷疑其中有問題而已。你想想,在美國分處各校的留學生,怎能可能比早前同窗同年的關係還好?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同屬一個組織。”他回答完又道:“輪到我問了。之前的土改怎麼辦?總不可能將農民的地退回給地主吧?”
“當然不能。對農民而言,不能投票的補償就是不用再交稅,可收回土地卻要天下大亂了。”楊銳道。“地主那邊……,之前收地時除了地價補償外還發了一個存摺,一切安定後,可以分期付款再行補償,不過這只是一個形式,而且那時候政府也不差這些錢。失地的地主如果沒有沒落,那時候就能掌權;如果沒落了,那就是雪中送炭。人總是向前看的,誰沒事老去想以前。”
這次說完他沒有繼續之前的問題,只是道:“枚叔你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想要什麼?”
“這短時間你不在,我想了很多,”章太炎又站了起來,不斷的扇着扇子,別走便說:“我能成爲總理……”說到此他一笑,“……我說錯了,是副總理!完全出乎我意料。坐在這裡,面見各國大使、各部官員、接收海內外信報,感別國之消亡,嘆華夏之新生,忽然覺得你以前說的那些也不是不對,只是立場不同罷了。”
章太炎說自己出乎意料成爲總理,而楊銳則卻出乎意料他居然會說這樣的話,於是微笑的等着他說下去。
“一味的顧及今人,那後人將遭受惡報,今日俄國便是如此。我想現在那些俄國農民一定很懷念沙皇,沙皇治下雖然不平等、不民主,可終究還是個人,還能吃飽,可現在呢……”坐上總理之位,細看俄國革命詳報,章太炎數夜未眠。“……比家養牲口還不如!”
“懷念沙皇?”楊銳笑,“現在布爾什維克正在實行新經濟政策。用布哈拉的話來說,就是要讓農民發財,那些沒死的人,都在感激布爾什維克呢。”
“呵呵,竟成不要笑話我。”章太炎感覺到了楊銳話語中的諷刺,他道,“新經濟之目的只是爲了以後更好宰殺罷了,一旦布爾什維克收網,農民掙的錢不但要被沒收,自己也要被處死。他們死的時候不會懷念沙皇嗎?”
這一次楊銳沒有反諷,他完全明白新經濟之後便是集體農莊。章太炎接着道:“像俄國那般,孑民的民主只會喚出布爾什維克;我所倡民本也不對,太重小民將無法提高生產效率,不能多做麪包,到時候打不過洋人還是要亡國滅種。
竟成,我答應你,只要我在任上,一切按你的來,可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
“呵呵……”楊銳就知道沒那麼便宜的事情,雖然章太炎說否定所謂的民本。他笑道:“說吧枚叔,要答應你什麼事?”
“很簡單,就是把你答應楊增新在北庭施行的那一套用到關內諸省。”章太炎道。他眼睛放着光,似乎全身的力氣都用在這句話上。
“北庭哪一套?”楊銳很是莫名,根本不知道他要什麼以作爲支持自己的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