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大高聳的的歐式石質建築,打磨的無比光亮平滑的印度大理石內裡,以及看似簡樸實則奢豪的樓內裝飾,整個辦公樓不像是政府機構,若能加上霓虹燈,那根本就是後世的夜總會。身着從一品緋紅官袍、腰纏玉帶的督察院左都御史徐錫麟雖然不懂夜總會,但當他踏在這些大理石地板上時,臉色頓時變得說不出的怪異。
“大人,前面被攔住了,市府巡警在樓梯口堵住了咱們的人。”滬上督察院陳英身先士卒,可前面一受助,他只得往回報告。
“亮明瞭聖旨和督察院的那人的文書沒有?”徐錫麟臉色頓時一寒,這麼多年來他抓的人不下幾千,從來沒遇到敢攔法警的。
“亮明瞭。可帶隊的是個革命老兵,他說他不認聖旨,只認總理的手書。”陳英苦笑,“我們說不得阻攔督察院拿人,他卻說他不知道督察院是那號。”
“那就是故意的了!”徐錫麟臉上浮現出一種笑意,笑完臉便是一沉,“命令法警打進去!”
“明白了,大人!”陳英急匆匆的前去,幾聲槍響後。被堵在一二樓樓梯口的法警衝了上去。
抓捕本來是突然而隱秘的,可槍聲響徹了整個市政大樓,抓捕開始轉明。此時。大樓最上一層的市長辦公室內,擼起衣袖、滿頭是汗的費毓桂剛剛掛斷一通市內電話。聽聞秘書報告說法警衝上來了,半是激動半是倉惶的他搶過秘書手裡的內線電話,對着那頭的市府警衛處處長就大叫道:“我以復興會的名義、以革命的名義命令你:攔住他們!誓死攔住他們!!”
費毓桂狂吼,但電話那頭此時卻聽不到迴音,有的只是嘈雜的人聲和些許槍聲,很明顯的,三樓也被突破了。知道此次無可倖免的費毓桂猛然的拉開辦公室抽屜,繳獲於俄*官卻許久不用的白朗林曲尺手槍被他一手抓了出來。彈夾推上後,他沒有把槍口對準自己,而是對準了辦公室大門。
大門是緊閉的,但隨着雜亂的腳步聲,門下邊那道細縫的光線卻明暗不斷。正當費毓桂想着他們爲何不衝進來時,外面的有人大叫道:“費梓怡,我們是滬上督察院,你已經被逮捕了。”這個聲音喊罷,辦公室大門‘譁’的一聲被推開了。那邊的光亮刺着了費毓桂的眼睛,已經歇斯底里的他對着大門‘砰…砰…砰…’就是三槍。只是,門開了人卻沒進來,這三槍什麼也被打着。
“費梓怡。你已經被逮捕了!頑抗只是死路一條……”滬上督察院陳英的聲音傳了過來。
“放屁!放你孃的屁!”費毓桂再發兩槍,子彈射中了地板,‘咻’的一聲彈的無影無蹤。“有本事你他媽就衝進來,老子是軍職,你管不了老子!”
“放肆!”另一個聲音喝道。“梓怡,放下槍吧。”這個聲音是張承樾的,他沒有像法警一般躲在牆後,邊喝就邊從大門門走進了辦公室。或許是被嚇了一跳,或許是認出了昔年這個同學、同志。拿着槍的費毓桂只看着張承樾發愣。
‘嗵嗵嗒嗒’的腳步聲,趁此間隙。端着槍的法警涌進了屋子,感覺大勢已去的費毓桂把槍放下了。他拍了拍手道:“要抓人是吧?好!我跟你們走,看你們能那我怎樣!”
“下了他的槍。”徐錫麟看着毫無畏懼的費毓桂,臉沉的嚇人,他從來沒有見過拘捕還這麼理直氣壯的。
感受着徐錫麟憤怒的目光,在一旁法警宣讀捕前警告的同時,費毓桂調笑道:“呦吽,這不是徐反骨嗎?真想不到,我還以爲是八大胡同怡春園的龔**來了呢。”
“不要放肆!費梓怡,單憑你自己、還有你命令部下開槍拘捕,就夠判十幾年了。”徐錫麟怒視着他,非常想知道他此時內心是怎麼想的。
“哈哈!看你說的,老子是革命元勳,是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你們能那我怎麼樣?就憑你這個反骨奸細嗎!”費毓桂根本就不把徐錫麟當回事,平時大家還恪守官場本分,可現在都這個時候了,他心裡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你這些話去跟法官說罷。”徐錫麟毫不在意被人叫自己徐反骨,這個曾經受酷刑而死的人,根本就沒有怕過什麼。“帶走!”
汗出的像個落水狗一樣的費毓桂其實最怕別人不理自己,此時見徐錫麟如此,被法警扭着手銬起來的他被拉走的同時大叫起來,“憑什麼拷我?老子是革命元勳!老子是革命元勳!憑什麼拷我?蔭閣,你他孃的幫我說句話啊!你倒是說話啊……”
費毓桂被法警拉出了辦公室,帶到了外面的走廊上,雖然越來越遠,可他的聲音卻越來越響、越來越淒厲。看着冰山一樣的張承樾,徐錫麟掏出煙,遞了支菸過去。
接過徐錫麟的煙,張承樾忽然問道,“要把他關在滬上嗎?”
“不。”徐錫麟猛搖頭,“官場、商界,涉案人員太多了,關在滬上肯定要出事,只能送至京裡;再說這個級別的大案,只能是廷尉府大理寺親審,其他誰壓得住啊。”
“嗯。”煙霧從張承樾鼻中呼出的時候,他輕輕的嗯了一聲。
“是錫麟多心了,這次若沒蔭閣,事情可真就麻煩了。”徐錫麟表達着自己的善意。之前他還有些提防張承樾,抓捕時間只有他一個知道。
“呵呵……”張承樾輕笑,不置可否。他把抽了一半的煙彈滅就出了這個正被法警搜查的辦公室。
“大人。找到了。”陳英臉上全是汗,但眼睛卻是亮的。在這間辦公室的休息室內。一副西洋*油畫後面,特意佈置的隔間被打開了,裡面除了成捆成捆的洋票子,黑色天鵝絨的內壁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洋表。徐錫麟一眼就看到了那款二十九鑽的百達翡麗腕錶,他臉上掛着淺笑,道:“拍照、入檔,一切按程序操作。千萬不要什麼岔子,被那些訟師找到漏洞。”
“是,大人!”陳英雞啄米般的點頭,這一次踩着費毓桂的‘屍體’,他覺得自己的高升指日可待。“快!拍照,一切按照程序操作,千萬不要出岔子……”
‘砰…砰……’,攝影師點燃了鎂粉,狹小的內室瞬間被映的雪亮,就在徐錫麟退出去的時候。他的手不經意拂過書桌後卻停下來,書桌的那一邊,一個法警敲了敲桌子開始是發愣。徐錫麟也敲了敲,最後道:“擡一擡,看有多重?”
大人吩咐,小法警趕忙站起抓桌腿想搬動,可結果是任憑他臉皮漲紅用盡吃奶的力氣,桌子也紋絲不動。“大人,這可能是銀子做的。”
“不,是金子的。”陳英用隨着的佩劍削在桌腿上,黑色的顏料下。裡頭全是金色。
“拍照吧。”徐錫麟搖着頭,這次他卻沒有淺笑了。而是震驚。
在早上抓捕費毓桂的同時,滬上其他各處也在進行着抓捕。一上午的時間,滿城都是奔行的稅警法警以及捕人的警務馬車,抓的這些人不但有政府官員,還有商界、錢屆的翹楚、洋行總辦、買辦。一上午不到,整個滬上就處於無政府狀態,好在徐錫麟在廣播上進行講話,宣佈滬上實施軍管,七十二小時內戒嚴的命令,並表示將在兩個小時後將舉行新聞發佈會,以告之市民內情,局勢這才勉強的穩定了下來。
滬上人心惶惶,京城則是一片混亂。陳由己策劃、傅斯年實際指揮的‘驅蔣迎蔡’遊行沒出北大校門就亂了。初一休息日,身材高大的山東漢子傅斯年帶着文學院學生,舉着木棒威逼其他學院學生出校遊行時,法、醫學院的學生還好說,可商學院的學生根本就全是刺頭,而此時覺得聲勢已壯的遊行學生狂躁的很,一個叫張彪的復興青年會幹事當即就反對遊行。
遊行前一晚新潮社就開過會決議過,只要是不加入遊行的,那就是落後學生,對這些落後學生多說無益,不加入遊行就狂揍。可問題是張彪是什麼人?捱了幾棍他逃到商學院寢室樓下面一喊,只要在宿舍的商學院學生,當即就掄起掃把棍、拆了凳腿衝了下來。文學院的學生全是書呆子,而且因爲要動員全校,來的人本就不多,那經得住人家半個學院的學生集體衝出來狂打,是以從羅家倫往下,兩百來人當場就被打得屁滾尿流。
商學院武力抗拒,其他學院雖未抵抗,可人家就是死關着宿舍門根本不出校遊行,真要一間一間的拉人哪有那麼多時間?於是,全校三千多人,真正出校門遊行的還不到一千,而且強制跟來的那些學生很多都半道開溜了,即便半途上匯合了燕京大學以及其他一些不明真相的學生,遊行隊伍的人數也就一千出頭。
橫幅、旗幟、隊列、口號,身着統一學生裝的北大文學院學生走在最前面,燕京大學的學生在其後,可即便人數不少,但包括傅斯年在內這些未真正遊行過、鬥爭過的學生,表現不比排隊去電影院看電影的小學生好多少,唯有隊列前面的積極分子吃了春藥般的興奮,後面的學生只當在逛街。以陳由己的話說,遊行規模太小、聲勢不壯。
遊行還在校內籌備的時候,消息就傳到了銀安殿,楊銳對此很是驚訝。照說昨日不提名蔡元培爲學部尚書,今日這些學生就鬧了起來,從政治上來說這不是一般的犯傻。在所有程序都合法、且輿論對蔡元培惡感未消的情況下,遊行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下臺的蔡元培鼓動學嘲以求保住官位。這和他前月質疑總理爲王莽一樣讓人感覺可惡。
因此,楊銳將遊行的事情壓了一會才通知各個常委,當所有人都到齊時。之前不贊同楊銳之言的秋瑾最先開口:“孑民你鼓動學嘲予以何爲?”
“我並不知道他們會罷課遊行。”蔡元培一臉苦相,遊學之事陳由己以前就向他提過。當時他就完全反對。當然,素來不做小人、恥爲政客的蔡元培未向陳由己說通其中的關節——中國的最高權力看似在稽疑院,其實是在復興會最高常委會。去年底開會時他就已經被楊銳指責想發動學嘲奪權,沒發生什麼他還好辯說,現在真爆發學嘲,那他將百口莫辯,立場非常尷尬。
這和楊銳辭職不同,楊銳的辭職雖然有些不負責任。但這是在他激勵質疑下的自清,情有可原;而鼓動學生遊行示威,特別是在他不被提名爲學部尚書下的遊行示威,根本就是違法亂紀。楊銳真要是對學生妥協了,那以後誰都可以通過發動罷課、罷工、罷市來決定內閣人選,這不但是亂政,更是亂國。
“學生就是一桶汽油,既然見了火星那不燒完就滅不了。孑民本心是好,可那些籌劃遊行的教員和學生,就未必這麼想了。”楊銳並未指責蔡元培。而是懷疑遊行學生和於此相關教員平日行爲的正義性。他這麼說讓蔡元培心裡更苦。
“好了,事情既然已經出來,還想想辦法解決吧。”徐華封無奈的看了楊銳和蔡元培一眼。暗中嘆氣。本來一切都好,國事欣欣向榮,可這兩個曾經的革命戰友吃槍藥似的,做什麼都擰着來,再想到滬上的貪污案,徐華封只覺得這是多事之春。
“還是我和孑民出去勸一勸吧,學生是爲孑民遊行的,孑民出面去勸或許會有效果。”杜亞泉提議道。他又看了楊銳一眼,再道:“還是儘快息事寧人的好。”
“你們可以去試試。但我不認爲這會有什麼效果,這在這些學生看來。這一定會以爲是我逼迫孑民,孑民不得不出面勸阻。”楊銳皮笑肉不笑的提醒。“不信你們可以去試試。”
道理是這個道理,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最終還是認爲應該派蔡元培去試試。京城內城不大,蔡元培出了銀安殿不太遠就遇見了遊行的學生,他這邊扯着嗓子喊大家回校,不想大首領傅斯年手一揮,大聲喊道:“孑民先生一定是被人逼迫的,同學們,我們去總理府找他理論!”
小半天的遊行毫無阻礙,甚至連巡警都特意攔出了道路,此時學生的膽子越來越大,聽傅斯年一說去總理府,一小片人當即狂叫呼應。很快,遊行隊伍就到了大木倉衚衕,並未做什麼準備措施的銀安殿門口衛兵寥寥,一千多學生一堵,整條路都塞滿了。
“我們是京城各校的代表,特爲學部蔡大人被免一事來見總理,這是我們的萬言書。”領頭的傅斯年對大門外崗亭的衛兵說道,眼睛卻透過總理府洞開的大門看向裡面的道路花草,自從楊銳確定在這裡辦公後,此處已和紫禁城一樣,成爲中國最高權力的象徵。
全國各地來總理府求見總理的人不少,對於萬言書、血書、請願書等物衛兵也不陌生,他按照程序拿出一份表格說道:“你們現在這裡登記一下。”
照道理兵見到學生總是要恭恭敬敬、禮讓三分的,可總理府外的衛兵對這些氣勢洶洶的學生只是平等對待,特別是面對這麼多學生,他們幾乎毫無所動,掃都沒掃遊行的隊伍、橫幅一眼。接替羅家倫工作的徐彥之剛要接過登記簿時,心中早就不悅的傅大炮揮手打掉衛兵手裡的登記簿,大聲喝道:“我們這是爲民請命,你們快快去通報!”
“諸位,總理府有總理府的規制,總理府的規制就是先登記,再收萬言書,而後再通報。至於總理何時能見大家,那就要看裡頭的安排了。你們既然是學生,就應知道這是朝廷重地,切不可在此胡鬧。”衛兵早就接到電話勒令禁止和學生髮生衝突。要不然之前也不會那麼客氣,現在學生們給臉不要臉,衛隊的值班長臉當即就沉了下來。
“什麼朝廷!什麼胡鬧!中國只有政府。沒有朝廷;我們是京城學生的代表,爲學生請命。不是胡鬧。”傅斯年性格激烈,難得的是這麼激烈的性子才學卻高諸人一等,他抓住值班長的語病,當即高聲訓斥,氣勢一時無兩。後面的學生見狀,也馬上鼓譟起來。整個衚衕頓時亂哄哄的。
能安排在總理府當值,總是有些擔當或是有那麼幾分能耐功勞,值班長作爲革命殘疾老兵。看見學生這麼張狂,動怒後卻還是壓抑,他把下屬拾起的登記簿再次遞過去,壓着脾氣道:“不管朝廷也好,政府也罷,都要講求規制律法。總理的規制就是先登記,再收萬言書,再通報。見與不見要由秘書處安排,任何人不得違反!諸位,請吧。”
“同學們。不要和*官僚講道理,我們自己求見!”隊伍後面有人喊道,學生們正要呼應的時候。隊伍後面再一個聲音傳了過來,“同學們,冷靜!同學們,千萬冷靜!!”
蔡元培四十出頭,但文人素來體虛,學生走的比他快多了,他追到大木倉衚衕時,學生們已經再和衛兵交涉。氣喘吁吁的從隊伍裡擠上來,蔡元培看着遊行總指揮傅斯年道:“同學們。政府內閣…之提名,自有…總理的…考量。你們…怎麼能……怎麼能以…一己之念,強要總理答應呢……”
蔡元培累的不輕。話只能半句半句說,見他還是不支持遊行,傅斯年當即再高呼道:“同學們,我們支持蔡大人,我們要見總理!我們支持蔡大人,我們要見總理!!……”
這兩句口號輪流着,越喊越響。蔡元培見此只得死心了,楊銳說的‘學生就是一桶汽油,既然見了火星那不燒完就滅不了’之語浮上了他的心頭,此時的他無能爲力,進銀安殿也不好,站在門口也不好,完全不知所措。
蔡元培不知所措,杜亞泉見他無法控制事態,便轉身入了總理府。走到裡頭見楊銳氣定神閒正在處理公務。他壓了一口氣,儘量平緩的道:“竟成,學生堵在門口,孑民也勸不走,你看是不是……”
“我去也沒用。”楊銳放下筆道:“他們是要我免了竹莊,重新任命孑民。我若不答應,他們就繼續鬧,我若答應,此列一開,當我這個總理是假的嗎?”
“那現在怎麼辦?”平心論楊銳說的未必沒道理,可杜亞泉很擔心學生會和總理府衛兵起衝突,要是出了傷亡,那就不好了。
“等着唄。”楊銳笑道。“等他們喊累了,自然會回去上課,我們是合法政府,又不是滿人,擔心什麼。”
楊銳毫不在乎,杜亞泉也想不出其他辦法,事情就僵持在這裡了。可外面的學生那等得住,不說有傅大炮之稱的傅斯年在外面坐鎮指揮,要知這北大學生本就傲視同儕、作風出格,歷史上民國元年他們敢以‘盜賣校產’爲名,羣起抗議,將不喜歡的校長馬良趕走;次年又以‘校長違法’爲名,百多人衝進校長辦公室,不但打砸,還脅迫繼任校長何燏時當場親書辭職字據。現在這些人不但有組織,還被堵在總理府門口,除了衛兵,半個多小時了也未見有人將自己當盤菜,學生首領傅斯年頓時怒了,大吼一聲便帶頭衝進去。
總理府政府重地,豈是這些學生說衝就衝的,早在一邊戒備的衛兵當即阻攔。可誰也沒想到學生說衝全衝,百來名衛兵只堪堪堵住大門,但衝過來的學生卻有數百之巨;加之衛兵的刺槍早就被叮囑換成了不傷人的短棍,可學生手中卻有看似旗杆、實爲銳利的長矛,這些長矛一通亂扎,沒多久衛兵組成的單薄人牆就被扎開了。這一刻,日本數十萬陸軍未佔領的總理府居然淪陷在受持亂棍的學生黨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