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尨直入三進大殿,揮起袖間刀破開入內的機關。
韓擎下意識抹了把冷汗,知道此刻絕對不能在暴走的老友面前叨逼一句,於是默默跟上入了內殿。
高高的石階很快展現在諸人面前,石階頂端的祭臺隱隱映入眼簾。
“就是這裡了。”韓擎以掌擊拳,“我們上去吧。”
不等他說完,辜尨和珪已往上竄出去了老遠。
江南拎着累成一灘軟泥的亞伯,點足而上。
閻崶和韓擎對視一眼,也迅速跟上。韓擎走了幾步,又回頭將落在身後以蝸牛般速度挪動的人偶扛在了肩上。
空曠的地底上方環繞着鳴棺之聲,隆隆之聲震得人心神俱顫。
江南一邊往石階頂上躍去一邊忍不住蹙眉:“總覺得這裡不太對勁……”
話音未落,只聽上方一陣轟鳴巨響,整個地底空間猛地一震,竟隱隱有崩塌之勢。
江南眼內精光迸顯,提升喊道:“這不是鳴棺!山間河地的爆破點提前引爆了!”
一番話令在石階上疾行的諸人脊背一涼。
韓擎率先罵出了聲:“格老子的,我們一個都還沒有出去,他們急什麼現在就要爆破?!”
閻崶腳步不停,蹙眉道:“我相信子峘不會作出莽撞之舉,提前引爆一定有他的原因。”
“什麼原因?你知道那是什麼火力的炸-彈嗎?一個不小心我們都得埋在這裡!”韓擎瞪眼。
說話間,幾人已經抵達了石階頂端的祭臺。
祭臺上空空蕩蕩,並無半個人影。
辜尨的目光落在了隨着地宮震動而搖搖晃晃的索道上。細長的索道彷彿經受不住劇烈的震顫,好幾次將將露出了斷裂之態。
辜尨不作他想,急速地往索道奔去,企圖趕在索道斷裂之前入得石壁的宮門。
韓擎一扭頭便見老友不管不顧地衝向搖搖欲墜的索道,險些肝膽俱裂:“辜尨!你幹什麼?不要命了?!回來!”
江南只覺頭痛欲裂:“喊有什麼用?!能喊得回來那還是辜先生麼?”
“那怎麼辦啊?看着他去送死?”韓擎吼道。
閻崶苦笑:“如今留在原地纔是送死啊。”
頭頂的崩裂之勢越來越嚴重,已有石塊往他們這裡砸來。地面嗡嗡直顫,彷彿這由數百個棺木堆壘起來的石臺馬上就要崩塌。
“走,過索道!”江南當機立斷。索道對面的宮殿隱在石壁之內,此時也唯有連山石壁能抵得住如圖起來的爆破了。
此刻,又是一陣地動山搖,亞伯站立的地方瞬間崩裂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嚇得他一把抱住了珪。
“過過過!”亞伯喊得聲嘶力竭,“馬上過索道!”
一行人一邊避開頭頂上砸落的石塊,一邊連跌帶爬地跑上索道。
索道承載了六個奔跑之人的重量,越發顯得顫顫巍巍。
亞伯幾次瞥見腳底下望不到底的黑黝黝的萬丈深淵,不禁頭皮發麻,四肢發軟。
小狼崽子撲將過來,扯着亞伯的褲腿就往前拽。
閻崶斷後,待他一腳踏入索道盡頭的宮門時,身後的索道彷彿吊了一口氣的殘病老人,終於一命嗚呼,連道帶索齊齊崩碎。
索道的碎片掉入深淵,再也找不見了。
***
乾清內殿,禮宮秀明沉默地盯着龍棺裡頭的碎龍骨——野心滔天的第三代清帝大概怎麼也不會料到,百年後他只餘了幾塊碎骨,連長生的邊緣也沒有摸到。
禮宮秀明忽而覺得有些茫然。他苦心經營了多年,如今卻彷彿一個猛拳砸入了棉花堆,萬般不是滋味。
那個謎一樣狡黠的女人,到底存了什麼樣的心思?
給了個巴掌,再來一顆蜜糖?
他不禁微微蹙眉。當年的真相已不可考,女人的心思又向來如海底針,他能看透陰謀詭計明槍暗箭,卻從來不曾讀懂過紅綃帳底的繞指柔。
如今,清帝已不能甦醒,沒有他禮宮秀明的動作,外頭的八十一部鐵騎也不會甦醒。
這數百年來糾纏的恩怨,竟然就這樣風平浪靜地落下了帷幕。
可到底意難平。
八十一部鐵騎、他麾下數百親兵,這些枉死的命該怎麼算?當年織就了這一張大網的罪魁禍首皆已成了白骨,又該由誰來承擔這滔天的怨怒?
書玉緊張地盯着一言不發的禮宮秀明,生怕他一個暴怒將所有人作了泄憤的陪葬品。
可她又覺得自己多慮了,從始至終,禮宮秀明都冷靜得如同一個局外人。
這樣的定力和氣度,叫她不得不拜服。
“雅博。”禮宮秀明忽然開了口。
呆愣在一旁的穆雅博陡然驚醒,連忙應了一聲:“大人。”
“如今你可看明白了,祖上傳下來的所謂的族姓復興是什麼樣的?”禮宮秀明眉目平和地望向穆雅博,“你自小聽族中長輩唸叨的,就在這山間河地的地宮裡了。我已帶着你們走了一遭,你可有什麼感想?”
穆雅博愣了愣,只覺得這地宮如魔剎再世,此生他都不願再同這裡的一切有任何瓜葛。
“看明白了,大人。”穆雅博略一猶豫,終是開口答道,“這裡……不大適合我。也許……也許祖上的那些長輩也並不明白此處的真實模樣,如果他們親身來過這裡,大概就不會對後代傳下那樣的祖訓了。”
話畢,他卻有些慚愧。論天賦與野心,他大概不適合做一個掌家人吧。但要他將地底這些不人不鬼的東西帶到人間,他實在做不到。
且不說他有沒有能力駕馭那些活屍,他只要一想到活屍帶給他的痛苦和反感,他便一眼也不願多看這裡一眼。
這裡……埋葬了他年少時的愛人,還有他未來的及見面的孩子。
這裡亦埋葬了他最不願意直視的自己的骯髒內心。
嘉穗和地宮,已經成了他此生不可碰觸的傷疤。
禮宮秀明收起了注視着穆雅博的目光,擡眸望向在場的其餘族內子弟:“你們呢?可要繼承這裡的宮宇和八十一道陳棺?”
衆子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憋紅了臉不敢說話。
此處雖可怖,但好歹是族內老祖宗在百年前設下的埋骨地,他們可不敢如穆雅博般開口便將此處貶得一文不名。然而他們也沒有膽量繼承這個吃人的地宮。
真真是左右爲難。
禮宮秀明淡淡一掃,便將底下諸人掩藏的心思瞧得清清楚楚。
他又道:“你們都是族內未來的掌家人,今後族中的榮耀和未來皆要靠你們。你們可仔細想好了,我爲你們鋪的兩條路,選哪一條?”
一條順勢而爲,作亂世裡崛起的梟雄;一條逆行倒施,靠地宮內的八十一部鐵騎橫貫天下。
兩條路,他都已經鋪得妥妥當當。
能爲族內後輩做的,他已盡力達成。
未來這個姓氏如何走,得看他們自己了。
當年初初醒來的他迴歸族內,震驚於本族的腐朽和沒落。他已找不到百年前那個馳騁於馬背上的驕傲民族的半分影子,他目之所及的皆是那些坐吃山空奢靡度日的蛀蟲,終日守着老祖宗傳下來的關於地宮的密聞,企圖一朝飛黃騰達。
時間在往前行走,而他的族人卻活在了過去。
實在讓他痛心疾首。
他憎惡這個姓氏帶給他的創痛,但他根深蒂固的宗族觀念卻又讓他無法袖手旁觀。
於是有了這番籌謀——
一爲討債,二爲興族。
族內子弟聽了禮宮秀明給出的選項,紛紛鬆了一口氣,張口便是官樣文章——將族內的老祖宗清帝並頤順王爺誇得天花亂墜,再委婉地表示以自己的能力還是選擇第一條路罷。
族中已有人往仕途方向走去,如今大人爲他們鋪平了這樣一條路,不少子弟正暗暗高興。
禮宮秀明也不戳破,卻是覺得有些倦了。
如今,只差了一件事。
這件事若辦得妥了,他便功德圓滿了。
他的目光投向了譚書玉。
禮宮秀明的目光轉過來的第一秒,書玉便警覺地挺直了脊背。
她不知道這個老祖宗心裡打着什麼樣的算盤,單就他對他們夫妻二人做下的事情,已足夠讓她覺得不安。
“別緊張,我不會拿你怎麼樣。”禮宮秀明溫和道,“說到底,你我緣分還不淺。”
書玉緊繃的神經卻無半點鬆懈。
禮宮秀明又道:“當年你還是個孩子,與父母一道駕車出行,不幸碰到襲擊,車毀人亡。你本該同你的父母一起殞命,可偏巧當日我身在南京,亦在車禍現場。”
“你阿姆認出了我身上的母蠱,央我拿血救你一命。你知道,我的血很金貴,也毒得很,不是誰都等承得了母蠱的血液。我也好奇,你這麼個孩子,有沒有可能在我的血裡活下去,於是我同意了你阿姆的請求。”
“而你也叫人驚訝,竟然真的活了下來,同常人一般成長、戀愛、結婚,甚至如今還有了孩子。”
禮宮秀明的目光迷離了起來:“這許多年來,只你一個承了我的血液卻健康地活到了如今。”
書玉只覺得渾身發涼:“那又怎麼樣?”
禮宮秀明愣了愣,繼而笑了:“確實不怎麼樣。不過我給了你一條命,你是不是該拿什麼作爲回禮?”
來了。書玉在心底暗道。禮宮秀明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終是要把他的目的抖出來了。
“你不出回禮,可以。讓你身後的那位代你來還,怎麼樣?”禮宮秀明悠悠道。
書玉一僵,下意識便轉過頭去,一眼便望到了月形拱門下的辜尨。
她怔在原處,眼眶漸紅。
他……還是來了啊。
禮宮秀明好整以暇地看向雙目赤紅的辜尨:“看來你骨內的獸性快要壓不住了。我們做一筆交易如何?我幫你壓制你血液裡的躁動,你做我的影子,你活着一日便護我族平安一日。”
辜尨將定在書玉身上的目光收了回來,勾起嘴角望向禮宮秀明。
“不必了,我沒那麼大本事護你全族。傾我所有,我只護我的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