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亥時(晚上九點),原本明亮的一彎上弦月漸漸隱入雲層,夜空如一張黑幕罩住剛剛回春的大地……月光完全消逝,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強似一陣潮溼的夜風。
素喃喃地詛咒着突然變壞的天氣,他神色凝重,藉着車駕護板角上懸掛的、兩隻忽明忽暗的牛皮燈籠散出的昏黃燈光,仔細分辨着中條山澗窄窄的盤山小路,不斷地用手裡的長鞭抽打着馬匹;兩匹擅爬山路的矮腳馬被他抽得高聲嘶叫着,奮開四蹄朝着下山的小徑狂奔。
狐奴將俊秀的小臉半遮在裘皮斗篷的帽子裡,偶爾出聲提醒一下素馭馬的方向;路邊的密林裡不時傳出幾聲淒厲梟鳴聲,除此之外就是得得的馬蹄聲和馬脖子上單調的銅鈴聲。
車廂裡也掛着一盞點着油脂的牛皮燈;隨着馬車在山路上的顛簸時明時暗;厚厚的氈布車簾密實地垂在車廂四周,把車廂外的夜色和聲音遠遠地隔絕開來。
雲夕依舊在昏迷之中,月忍拿自己的披風將她包緊,讓她側枕在自己的腿上繼續安睡;想到去年盛夏他們隨臨緇名伎清眉的車隊去齊國,在齊王城外與雲夕相識,雲夕那是扮做少年模樣,有幾晚就和他還有狐奴和素同居一室、安靜地睡在自己的身側,令他感覺到莫名的心安……
他長到十八歲,除了母親之外他從未相信過任何人,也未在乎過與任何一個人的聚與合;可是雲夕——雲夕的出現就如他陰暗的人生中突然射進一縷陽光!
雲夕的眼神是那麼的清澈和乾淨,如春日的晴空一樣令人嚮往;絲毫不同於他以前見到的那些或憂鬱或高傲、喜歡裝模做樣的貴族女子;與秦王宮那些面笑內刀的齷齪婦人相比,更是有云泥之別……無論如何,他都要捉住這絲溫暖,哪怕未來所要面對的是他不能掌控的結局!
想到雲夕將來很可能恢復記憶,亦或是他被雲夕的家人上門尋仇……月忍嘴角浮出一絲冷笑:巫王當真以爲他這個徒弟願意爲師傅背黑鍋?
等到青鳥國師找上門的時候,他大可以把雲夕失去靈力的責任推到師傅身上——反正這也是事實,到時候雲夕已委身與自己,最好再懷上個兒女……青鳥女王看來雲夕和外孫的面上,也只得認下他這個女婿……
望着昏黃的燈光下,雲夕軟軟嫩嫩的曼妙身軀;月忍一時覺得恍若身在夢中,一時又憂慮起雲夕清醒過來後的情形。
此地春季的雨水原本很少,卻偏偏讓他們這行人連夜趕路時給碰上了;素憤憤地抹去迎在臉上的幾顆大雨滴,‘籲’地一聲勒住馬;正要回身請示六公子,狐奴一把捂住他的嘴,“我來!”
狐奴小心地叩了叩車窗的邊框,過了一會兒,月忍才拉開厚簾露出一絲縫隙,“何事停車?”
“稟公子,開始下雨了,此時繼續趕路的話,恐是不易辨認方向……”
月忍將簾子開大些,藉着微弱的燈光向遠處張望:前方黑乎乎的一片似乎就是楓王神樹,“先去神樹下避雨,等雨停了再走。”
“是,屬下遵命。”狐奴小聲回着,幫素辨識着前方的小路,緩緩將馬車停於楓王神樹之下。
古楓樹如同一把大傘一般,擋住了上空的風雨,在如煙如霧的雨幕當中,神樹彎下的枝椏接到地上,成了一道道溫暖的屏障,將馬車與寒風冷雨隔離開來。
狐奴悄悄向後面車廂張望着:若是沒有那個少女睡在車廂裡,公子一定會讓他和素進去避寒吧……
雨水越來越大,幾乎迷住了他們的眼簾,楓樹周圍的景像一絲也看不到了,牛皮燈也熄了一隻;狐奴向素身上靠了靠,將頭歪在他肩上,素警惕地將狐奴推了一把,“你想做甚麼?可別把你在閭坊裡的壞德性帶回公子府呵!”
狐奴氣急反笑,“不過是靠近你取個暖而已,就憑你這副粗魯邋遢模樣,小爺還看不上呢……”
“去、去——有種你別再往我身上靠啊……”
外面風急雨勁,車廂裡依舊是一片安恬,月忍向來少眠,此時就聽着外面嗚嗚的風聲,輕輕捋着雲夕腦後的黑髮,安撫雲夕在睡夢中不時的顫慄。
雲夕的夢境漸漸從絕望的混沌黑暗中走過,她感覺進入了一個風雪漫天、寒風刺骨的世界;冰寒徹骨的迷霧之中,她迷失了方向,像是這個世界只剩下了她一個人;神羽中貯存的靈力已經耗盡,唯一清晰明瞭的就是不能停下腳步:有人在不遠處等着她……
‘是誰?我要去找誰?對,哥哥……哥哥很危險……我不能停下,停下會被這風雪凍死……我不懼怕死亡,我只是害怕再也找不到哥哥,就算死、也要和哥哥死在一起啊……聽說死在一處的人……轉世還會再見面……’
正當雲夕覺得寒冷的風雪越下越大、似乎永遠不會停止,尋找親人的路永遠也走不到盡頭、正在絕望之際,一種聲音焦急地在她耳邊響起,“夕兒,你怎麼啦?雲夕?”
“哥哥——”雲夕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叫了一聲,其實她真正發出的聲音近乎於呻吟。
她張開眼的一刻正好看到一雙杏仁狀的眸子對自己盈盈笑着,有說不出的溫柔親切,“哥哥在這裡,你又做惡夢了吧。”
雲夕呆呆地盯了月忍一刻,‘哇’地哭出來,圈住月忍的脖頸嗚咽道,“我好怕……我夢見你——倒下了,全身都是血……我想救你,可是天一下子黑了,什麼也看不見……我找不到你了……嗚——”
“好了,哥哥沒事,不要哭了……乖……”月忍如同幼時哄自己的妹子一般好生好氣地勸着雲夕,將車窗的厚簾拉開多半,看到雨已經住了,天色已然大亮,他暗自裡鬆了一口氣。
昨天巫王還自以是地說雲夕的心智已被他封印,醒來之後就是一個癡傻女子;幸好方纔他看見雲夕身子顫抖得厲害,似是即將清醒的模樣,就在雲夕剛一睜眼、元神最弱的時候,使出幽瞳之光控住了雲夕,雲夕此後便認定他就是自己要找的‘哥哥’。
狐奴和素被雲夕的哭聲驚醒;兩人對望一眼,同時猥瑣地偷笑起來;俱是暗暗奇怪:公子以前也不是個急色的人,怎麼今時連一個受傷昏迷的女子都不放過……
雲夕趴在月忍胸口哭了一會,忽然一把將月忍推開,“你是誰?”
月忍大吃一驚:方纔的離魂術沒有生效?他冷汗直冒,勉強笑道,“夕兒,我是你的忍哥哥啊,你——不認得哥哥啦?”
“忍哥哥?”
雲夕按住刺痛的太陽穴蹙眉想了想,“我不記得了……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是誰?你方纔叫我什麼……西兒?”
月忍驚魂稍定,師傅說得沒錯,雲夕的記憶的確成了空白,但是她爲何清醒過來就叫‘哥哥’?難道關於風霖的記憶還未能抹去?
“是這樣……”月忍再次竭全部功力凝於雙眸,“夕兒,你看着忍哥哥的眼睛,聽我說啊……”
雲夕放下抱着頭的兩隻手,怔怔地望着月忍,只見面前這位少年的目光如同星辰一般光芒粲然,他就那麼安靜優雅地注視自己,只在幾個呼息的功夫,她的頭便不痛了;整個人從頭到腳感覺輕盈起來,連後背的每個毛孔都被溫泉熨過似的舒適服貼……
“小夕,我們曾在齊國的臨緇城相遇……那時我們一見鍾情,約好一起回我的家鄉雍城……可是因爲齊國兵亂,我們失散了……”他在她耳邊低語。
雲夕的目光直直地,沉迷在月忍蠱惑的話語中,“是……我們失散了……哥哥,我一直在找你……”
月忍抹去雲夕眼中溢出的淚水,“天可憐見!上個月我來九黎山找到了你,我們終於又在一起了……我現在帶你去雍城,回我們的家,以後再也不分開了!”
雲夕吸吸鼻子,“我再也不會離開忍哥哥……可是,我爲什麼腦子裡空洞洞地,什麼也想不起來?”
“這都怪我!”月忍早在雲夕清醒之前就編好了一個故事,“我們分別之前曾說過要來黎鄉的中條山、參加九黎族特有的嘗新節對歌會……失散之後我先回秦王城向父王覆命,然後就立刻來九黎山碰碰運氣,看看你是否會記得我們之前的約定……”
“是我來晚了一步!此處山中有一個武功高強的惡賊貪圖你的美色,想將你擄走做他的夫人,雖然……他並未得逞,可是我趕到那裡救你的時候,你已經身受重傷,頭部因受撞擊而昏迷不醒!”
雲夕早就感覺到左胸口的鈍痛,心有餘悸地道,“是啊,那惡人好厲害……幸好哥哥沒事!我……我的父母家在哪裡?你方纔說我們在齊國相識、一見鍾情,那我是——齊國人?”
月忍緩緩收了內力,感覺疲憊至極,“夕兒,你剛剛醒來,頭部又受了重擊,得好生休息;不要再多想了,以後我們有的是時間細談。”
“噢。”雲夕發覺月忍的臉色變得蒼白,立刻乖巧地坐正了身子,“忍哥哥,你是不是也受了傷?有沒有傷口?我的口水是可以療傷地——”
說到這裡她吃了一驚,暗自想道:‘這句話好生熟悉,我以前說過?我的口水爲什麼可以療傷?算了……頭好痛,以後再想吧。’
她見月忍閉目調息着,便安靜地打量着月忍的面容:他的樣子並不十分地俊朗出衆,可是氣質謙謙儒雅,是帶着文弱書生氣的一張臉;長髮未冠、用銀帶系在腦後,修長纖細的身軀上着一襲雲紋暗錦的白袍,碧玉飾的寬帶束着腰際,顯得身形飄逸而秀美……
少年給她的感覺……的確是有幾分熟悉、幾分溫暖……
‘忍哥哥……’雲夕想到方纔那個寒冷孤獨的夢境,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向月忍身邊靠了靠。
月忍已調息妥當,看到雲夕睜大紫玉一樣的眸子,如嬰孩一般信賴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心頭一熱、伸臂摟住雲夕,低頭在她臉頰上小心翼翼印了一吻,見雲夕並未抗拒,月忍心中欣喜欲狂、眼中瞬間也迸出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