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 90. 清平 http //www.paomov.com
日月如梭往復,生活逡巡不前。(
這一天也沒什麼不同。蠔油茭白,配了青紅椒絲。琥珀一樣的湯汁,晶瑩剔透,瞧着爽口,也就吃得下。一個人過日子,胃口就那麼回事,他努力讓自己多吃一點。
接水刷鍋的檔口,胖子的吆喝聲又從庭院間傳了來,最近他簡直越來越如入無人之境了。吳邪擡頭看看壁鐘,這會兒該是胖子剛收了頭輪的工,不想吃自家鋪子裡剩的,就像尋常一樣跑來嚷着蹭飯了。
像尋常一樣。
他推開水盆,在竈臺前蹲了下來。
收整片刻,帶上廚房的門,走進堂屋。吳邪還沒來得及止下步子,就被胖子扯了胳膊往院子裡去。
「天真,來看!」胖子語氣興奮,「今兒有上好的鮮貨,給你勻了些來,敞開了吃,甭替你胖爺省嘿!」
雖是春寒料峭,這一船撈上來的河團卻難得的肥,活蹦亂跳,魚尾在簍子裡拍得歡實。吳邪推搡着謝過了他,說說鬧鬧間扯了人回桌邊吃菜去了。
飯後,胖子匆忙又趕回鋪子去忙活。吳邪守在院子裡,將魚一尾一尾擱進盆裡,看了一會兒,端着出了門。
岸旁的草地蜿蜒連着山路。殘雨的味道清淡,一如那天的風輕雲疏。
吳邪站在湖邊觀望,遠山在背景間氤氳一片。岸石間斑駁青苔也像是染上的,一片寂綠。曾經那麼牽絆的情緒,此刻的心卻如此平靜。
每當想念的時候,吳邪就會去山上種棵樹苗。雖然一切難定,然而也還是想着或許等小哥回來時,山林間的闕斷能被自己彌補一些。(
等到那時,心也許就完整了。
所以眼下,那個人不在,對於河團,他沒心情。
吳邪撈起手邊的一條,看着飄動的尾鰭緩緩消失在湖水下。
趕快遊哦,不要被其他人捉到。他輕輕抄着清涼的河水,被蕩碎的餘暉漏過指間。
千萬,別回來了。
那個人再不回來,可就該長青苔了。
想着,在倒影裡拎着盆起身離開了。
大約是清晨。那人的身影仍在竈臺邊彎腰舀水。
「如果你……」他似乎想上前一步,卻被某種柔和的力量制住了。
「小哥,你也不用,」少年笑了,「真的不用……不想絆着你。」
爲什麼是絆着。明明是自己。
電話裡,黑眼鏡的聲音徘徊:……今年還是忙?…嗯,別的沒什麼了,就是小傢伙看着又長高了點兒。
連他都可以替自己去看看他。
那些不能允諾的。不能回眸的。吳邪有什麼,而他自己又是了什麼。如果把淚撒在那裡,是不是就可以是他的城了。
當然並不。然而這就對了。
沒有屏障的門,最無法打破。(
他記得那一天,打工回來的夜晚,也是在街井煙火外遠遠觀望,不能靠近。
直至真正擁住吳邪的那一夜,才知曾經以爲的小門小戶之中的那種安寧溫馨,一刻也沒有過。
成年禮。之於一生,也不過是那樣平凡的一刻。
夜間微冷的寒氣從窗縫鑽進屋裡,像是那天冰涼的河水。低着頭在案前,想着自己果然還是更喜歡水一些。
抓起筆的時候,手都在抖。
確實最近不太敢進廚房的,到底是怕禁不住誘惑。上一次世界剩了他一個人的時候,許久不能碰菜刀,隱忍時心臟發虛的痛。
那也是曾經了。早安靜了。無論如何想不到,之前再心悸是爲了一頓盼不得的團圓飯。
勉強提按之間,畫卷氤氳了一隅。
眼底有些暈眩,記憶裡所有在電視中看到過的親密影像一瞬涌了進來。輪轉往復間,唯獨沒有那個人。
人的記憶,幾分虛實。當真實感不復,又憑什麼確證情愛、甚至己身的存在?
信心總會隨着時間流逝,如果無法補給。他不能要求支援。
唯一慰藉,但凡還與張起靈相關,即使心痛,也是心安。
知道不能再想了。徒勞。
吳邪揉揉眉心,看着筆端溢出的墨色浸到邊緣。(
到這裡已經可以意識到,不關對方的事。也許只是想看看,自己究竟能做到什麼程度。
——是誰,是什麼,才稱得上與這個世間的聯繫。他將手中的長鋒拋進筆洗。
鎮子裡每天清淡度日,小哥卻在城市掠影間隻身面對車來車往,會是什麼心情。
那個雨天,他想摸摸那顆心,是什麼感覺。他想過的。
仔細想時,卻來不及了。
湖筆澄透的尖端在水中帶出一圈墨痕,提起筆,波心水紋澹澹。
張起靈在案前俯首構思着水墨。窗外斜陽依山,街道兩旁行人成對。
那時以爲,這一遭只能自己走。
或許難以想象,有種人拼盡全力,卻不是爲了自己。而當被發現愛着一個人的時候,一切就不足爲奇了。
只是過了一座橋,自己卻再不是從前那個自己了。
定定神,眼下已沒有石橋。柏油的道路像是巨大的城市地陷,車輛是裹挾其中的涌動微蟲。
隔着玻璃窗,張起靈不由想起那幅幾乎被認定爲抄襲的城市懸崖。原本是同年級組打分第一的作品,但最終懸置。那是他曾站在頂樓看到的一切,然而就真的再也沒有落地。
該是他的,不該他的,最終都沒有成爲他的。
遺憾倒並不,對於那些明爭暗鬥,曾經他都是置若罔聞。只是從今而後,必得多一分爭取了。
深淵底部般的街區道路與其間擠壓緩滯的鋼鐵洪流,路途依然阻塞。對面齊平的樓頂彷彿懸崖的另一邊際,近在咫尺的晚霧是多說無益的窒息沉悶。
張起靈擱下筆,往日裡對面高樓上閃爍的霓虹燈忽然不見了。他推開窗,才發現朦朦的霧氣阻隔了燈火,四周鬼蜮一般。
一瞬像是被世界隔離。
不曾能想象,會在獨自的夜晚,這樣回憶着那個身形單薄的年輕人。
他退回桌邊,閉上眼,仍能看見那個撐篙的少年擺了舟楫來渡他。
那是離開鎮子前所見到的最後影像。然而他試着繼續回味下去,想要再觸碰一下那方天地,卻忽然發現竟已想不起來小院巷前的石紋走向,而荷塘邊小築的窗棱又是哪種式樣。
忽地有些惶然。
那些時光模糊着離去,彷彿要把那個人也帶離他的記憶。他以爲此生都不會忘記的那些街巷,還是淡忘了。
再睜眼,面前是素色的徽宣。
淺淡的墨色,漸遠的江南。想要見吳邪的心情卻越來越濃。
一念起,山重水複亦枉然。即使已看不清,心緒也仍飄了回去。
沒人說過,長鋒留情。然而自己這筆觸,同那碗麪有何區別。什麼快哉千里風,仍抵不過這一份不得見。
還記得吳邪生日那天。那一天他很遺憾,早早收場離開,回了空屋。日期落筆,他完成了那組套圖的最後一幅。
紙頁上,整整一冊,點滴都是他。
那時不明白,只有自己同在的時刻,纔是重要的。這一刻回首,錯得無比清晰。
…吳邪。
擡起手指,他輕輕描摹着畫卷中依稀的輪廓。
墨色濃重的深處,化不開的思念終於將一切吞沒。
不知多少裡之外,被惦念的人亦睡得並不安生。
水鄉的外沿,他撐着篙。身後是藍色衣衫的年輕人。
都是過客。明知道,卻還是匆忙就丟盔棄甲。於是只能在分別時飲一罈,不忘下。
他的黑貓,也不見了。又不見了。院子裡遍佈着守望的味道。
夢裡,他是黑貓,伏在房樑上守着老舊酒罈子,懶懶打盹。睡眼惺忪看到那人一身裝束,拎着魚簍走進堂屋來,不由心中一晃。
輕輕盈盈地從樑上躍下,落地的一刻伸手握住了對方的手。回身看看,尾巴果然已經不見了。吳邪再看過去,對方也望向他,堂屋間安靜無聲。
兩人卻很快離開院子內巷逛起了夜市,無星無月,時辰正好。
廟會確實比市集還要熱鬧些,煙火繚繞的,卻不是香焚霧氣,而是各色小吃攤子熱鍋裡的湯水蒸汽。小吃攤之外,還有水果等許多攤位。除了尋常見的蔬果生鮮,沿街湊熱鬧的雜什攤子上,賣枕巾被套的,瓢盆蓋簾的,櫥櫃碗碟的,一應俱全。裝點新居也足可了。
他們與人羣比肩繼踵,說不出的融洽。時而玩心忽起,看見玲瓏小鋪,他拽着人一併捱過去。香炸新貨、畫糖捏面,就變到了自己手中。
然而牽着手走過一處石匠鋪子時,回頭的工夫,身邊的人卻不見了。
街道間人潮散盡,天井下的石板路上只孤零零地斜着自己的影子。
踟躕了一會兒,他丟下手裡的東西,沿着青石板一路走到底,彷彿隱約受了指引。
鎮子外是一片茂密的樹林,那人果然在石堆旁守着火光,整裝之際似乎在等誰的到來。
聽聞腳步,對方擡眼望了過來。
那眸光空蕩寂然,卻沉沉地壓在了吳邪心上,如有實質。
爲什麼呢。他想,明明什麼痕跡都消去了,心中卻依舊沉甸甸地存在。
北斗七星凌懸於兩人的頭頂,窪澤的倒影中,星星們若有若無地聯繫在一起。
那人沒再解釋,沉默着起身,負着行囊在篝火邊向他道別。
他只聽清,他的時間到了。
躍動的火光映打在臉上,他並不隱藏自己的失落,伸手抱住了張起靈,只祈求明晨永不到來。然而晨光一剎那噴薄升起,指間只餘空氣。
一瞬間時間碎了。
迷迷濛濛之際,什麼被觸動的聲音隱約從牀頭傳了來。
朦朧間他以爲自己聽到了落雪的聲音。這讓吳邪覺得有些不尋常。
最遲他也只見過陽曆三月的雪,何況這裡是南方,本就雪少。闔着眼仔細分辨,大約是窗紙間餘的動靜。
他揉揉眼睛,起身打開窗扇。
果然是貓爪在外面蹭踩的窸窣聲——多日不見的小傢伙正搖着尾巴伏在窗框上,見到他輕輕叫了一聲,撐了下後腿躍了起來,親暱地貼上他的肩膀。
月影下,吳邪垂眼看向身前熟悉的黑貓,目光彷彿生平第一次見到。卻藏不住一些。
貓尾巴乖巧地繞過來。伸出去的手卻最終停在了半空。
「是去哪裡了…」淚水忽然就溢了出來,「…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