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日落天昏,望見隔溪一林那裡,像有個人家,隱隱有火燭亮起。
欲待渡溪而去,不知深淺,走近灘邊,撿起地上鵝卵石向水中一拋,打個探子,一聲沉悶,誰知水深丈餘。
沿溪走去看時,約莫又是一箭之地,溪面稍狹,有兩根雜木將草繩捆着,橫倒水面做個浮橋。
顧道全肚中飢餓,見有人家,一時性急,便把雙腳踹上,不提防草繩日久朽爛,這邊身勢去得太重太急,走到木橋中段,左右腳一滑,兩根木頭一腳蹬開。
收腳不迭,蹋地躺將下去,喜得是個淺水處,剛剛淹到脖頸旁,並不曾吃半口水,只將衣包都打溼了。左腳陷在深沙裡面,掙得脫時,一隻布鞋已陷入泥沙裡。
當時無可奈何,不管三七二十一,拖泥帶水走過那一岸去。
將溼布衫和那褲兒脫下,絞乾了水,依舊穿上,把右腳布鞋一發脫了拋去,罵道:“真晦氣!只這一隻倒不如不穿了。”
赤了雙腳,提了溼衣包,遙望着樹林而走。
約莫離那林子還有半里之遠,早見有數間茅舍,那燭光卻是暗了。
近前看時,卻也閉着門在那裡,門外茅檐邊側鋪着一窩亂草,一個頭陀盤着雙膝在上打坐,面前擺一卷經典,左首安放包裹,倚着一根兩頭鐵裹的齊眉短棒兒。
顧道全去向前叫聲:“老師父,小道是失水逃命的,求慈悲給些齋飯填肚吧。”
那頭陀只是不睬,面色不變,依然緊閉雙眼,似在假寐。
顧道全暗罵一聲禿驢,徑自從他身旁走過,想着莫要纏他,我且去敲門,敲得開時,化碗熱湯來吃也好。
又猛然想道:“這屋內不知有人住沒人住,剛纔遠遠雖見有燭光,近了前卻見這和尚在門外,想是投宿也被這屋人拒絕了。”
夜晚敲門打戶,不知道里麪人心喜怒如何,還是不要自討沒趣,看着天色,周身暖風吹來,歡喜道:“幸好不是個寒夜,這溼衣裳在身上暖過一夜,應該也會幹了,衣包便慢慢的整理也不打緊。”
把搭膊將腰束緊,也來檐下向頭陀對面打坐。
那頭陀忽然睜開眼來,見顧道全渾身溼漉漉的,坐下去時,便罵道:“牛鼻子野道!這檐下是老爺要伸腰躺腳的,恁般不識時務,不管溼衣裳胡亂擠來,叫老爺怎得安穩。”
顧道全叫道:“那裡有這樣的出家人,開口便罵,恁地粗莽,我走還不是?”
自知理虧,氣憤憤起身,朝不遠林間走去。
那頭陀又罵道:“野道士,就怕你不迴避,你快遠遠的與我閃開,若還近在側時,老爺一眼瞧見休想恕饒。”
顧道全又飢又餓,懶得與他逞口舌之快,只見一株大鬆亭亭直上,約有百尺之高。
心下想道:“這樹幹寬大,倒也可安睡,遠離地面也能避些蟲蟻。”
向後退回幾步,一個疾衝,向那松樹旁一根小樹跨上去,一手攬着松枝,將身就勢一縱,抓到那棵大鬆的枝幹,又爬上幾層,揀了個大大的丫杈躺着。
纔剛躺好,忽聽得下面聲響,顧道全眼快,在月光下仔細一看,只見那頭陀提着齊眉短棍在樹林左右晃盪着,東張西望,口裡哼道:“死道士跑的這般快,這下那裡去了?若是讓他撞見了,豈不破我了我好事。”
穿過林子又去一段路才轉來,倒拖着棍棒,向舊路徐徐而去。
顧道全聞言大驚,暗道這禿驢假做和尚真歹人,只這般林間尋覓自己,只怕絕非好意,定是想打家劫舍又見自己到來,怕我礙眼想要將我打殺了,可見其心歹毒。
自己雖不怕他,但肚中飢餓,也懶得動手,既然他尋不得自己,自己且在這樹上安歇一晚,明日早起各奔東西,也互不相擾。
忽然遠遠的聞得號呼哭泣之聲。
顧道全暗道:“奇怪,這裡又不是鬧熱村坊,此聲從何而來?”
側耳再聽時,其聲哀急,又像婦女聲音,分明在前面茅屋那處傳的。
顧道全猛然醒悟道:“莫非哪處有禍事,一定是那賊頭陀幹了不公不法的事出來。”
欲待不理,且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料心頭氣忿忿的,又想着那頭陀追趕自己,又強害良人,怎生忍得住!暗叫我且悄悄地去探個下落,他若真有手段,我在走也不遲。
解下後背包袱,縛在樹上,分開松枝,望下踊身一跳,兩腳點地,毫無傷損,將身抖一抖,走出林子,照前路一步一步的捱去。
約莫茅屋相近,悄悄的探頭去望去,見那茅檐下,略無動靜。
再走幾步,向前看時,已不見了頭陀。
走上院門左右細看,那茅屋門緊閉,側耳聽時,裡面哭聲也止住了。
顧道全心下疑惑,輕輕的推那門兒,原來是兩扇舊白板門,裡面似有東西抵住,左右輕推不動,想着既然到了何必這般謹慎膽小,猛的一用力,撲的一聲便聽那抵門的棍兒倒地,左一扇門兒早開。
這茅房面首二間,左右兩邊安放些做屋的土磚木料,中間空個走路,左首披屋裡面安排鍋竈。
頭陀脫得上身赤膊,正在竈下燒火煮飯吃,聽得開門響,慌忙起身來看。
顧道全一腳踹進門來,正踹着棍兒,便彎腰下去撿棍在手。
忽聽腳步聲響,知道里面有人出來,急向木料堆裡一閃躲去。
頭陀黑暗裡急切不辨,見大門開着,便鑽出門外去探望。
乘着披屋下有些燈光透出,到對着裡面探頭看去,那裡面暗處,有個老婆婆先已瞧見顧道全,叫聲:“啊呀!又是一位歹人幫兇,只這下死定了!”
顧道全聽得聲音,情知有些蹊蹺,卻待進步盤問,只聽大門右扇推開的響聲,是那頭陀作勢推開。
顧道全慌忙退出,仍伏在木料堆邊,只見那頭陀踏進門內時,轉身向外,發狠的吼道:“哪來的野鬼敢戲弄我,敢出來麼?”
喊了一聲,便蹲身下去摸那地下的棍兒,誰知這棍落在早在顧道全手上攢着。
顧道全見背身他蹲下,早壯了三分膽氣,那時看得仔細,見他蹲下去時,擡起右腳對着他屁股一踹。
那頭陀出其不意,頭皮倒垂磕下門檻,橫身臥地。
顧道全趁機舉棍又打下去,那邊舉起右手來擋,正迎着棍兒去得重,只一聲響,打折了兩個指頭,連皮兒掛着。頭陀負痛便叫:“好漢饒命!”
顧道全已知得了便宜,將腳踹住他胸口,罵道:“先前我再三讓你,你又到林子裡面來尋趁我,你實話說在此做甚麼勾當,惹得他家啼啼哭哭的,快快說來還有個商量,若半句含糊,我也不用棍打,只將劍刺你心臟好結果了你。”
說罷,便把棍兒撇下,右手拔出背上長劍,那頭陀心慌,又被蹬緊了胸脯好不自在,盡力叫道:“道爺爺,放俺起來,放俺起來,待俺細說。”
只聽得屋裡黑暗中有人叫道:“道長與我家伸冤則個!莫放鬆他。”
顧道全認得就是先前說話的聲音,定了腳看時,只見個白髮老婆婆,腰馱背曲,半蹲半走的摸將出來,到門邊朝顧道全連連的磕頭,只叫伸冤。
顧道全道:“老人家不要多禮,你有甚麼冤情,快說來,我與你做主。”
老婆婆道:“這天殺的,壞了我家媳婦母子兩口的性命。”
顧道全心頭火起,將腳跟向那頭陀的心坎裡狠力的蹬上一下,右手長劍一遞,直刺往他咽喉刺去。
那頭陀大叫一聲,口中鮮血直噴出來,捂着喉嚨不停打滾。
顧道全方纔收了劍入鞘,扯起老婆婆,問其緣由。
老婆婆啼哭起來,指着披屋裡面,說道:“師父去看便知。”
顧道全還怕那頭陀奸詐,擡腳踹了幾下頭陀,只見他直挺挺的不動,踢他一腳也不做聲了,方纔放心。
走到披屋裡去,那鍋中兀熱氣騰騰的冒着白氣,揭開鍋蓋看時,噴香的一鍋熱飯,是那頭陀才煮下的。
正好肚中飢餓的難忍,便道:“我且吃他兩碗再說。”
向竈臺旁去找個碗兒來用,剛剛到破廚櫃內取得一隻磁碗、一雙竹筷兒,猛看見牆角頭有一個人睡着,嚇了一跳。
回身取燈來照,原來是個婦人剝得赤條條的,死在血泊裡面,老婆婆帶着哭也摸了進來。
顧道全問道:“這婦人是你甚麼人,莫非是那頭陀殺的?”
老婆婆哭道:“是我家兒媳,是那頭陀殺的。”
說着拖起凳子遞給顧道全,自己坐着門檻哭道:“請道長坐等,老身慢慢的告訴。”
顧道全道:“你慢慢說來,我都聽得。”
便盛着飯一頭吃,一頭聽那老婆婆的說話。
婆婆道:“老身家姓羅,這死的是老身的兒媳婦,我的兒子叫做羅孝哥,一月前羅孝哥還在家的時節,媳婦患個肚痛的症,急切沒個醫人。
剛遇這和尚上門化齋,兒子回他道:“現有病人在家,沒心做齋飯給你。”
那和尚問是甚麼病,兒子回他說道:“媳婦有四個月身孕了,現今患肚痛,只怕小產。”
那頭陀道:“我叫做杜多,人稱頭陀行者,不但會看經,也曉得些醫理,有個草頭方兒,依我法兒吃了肚痛便會止住,還能安胎養身。”
兒子也是沒奈何,見媳婦痛的難受,只得憑他幾味草頭藥煮來灌下,果然肚痛止了,當日便請他一頓飽齋,又不要錢,竟自去了,還當他是好人。
昨日又到這裡化齋,媳婦回他道:“相公不在家,你改日來罷。”
他不肯去,聽說我兒不在家,言語調戲我媳婦起來,媳婦關了門進來,也不理他。
他坐在門首唸經,也不離去,到深夜時分,老身睡了,媳婦還在中間弄蠶,那頭陀曉得家裡沒人,趁夜悄悄地把門弄開,進來將媳婦抱住,媳婦不依他惱怒之下便把她打殺了,老身嚇壞了伏在後面不敢做聲,便聽你走了進來,後面的事你也知曉的。”
顧道全聞言難盡,將碗放下,與老婆婆將二人屍首放在院中,尋了個草蓆蓋了,一番勞累睡意也濃,與老婆婆討了個空房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