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回到演武場的時候, 射雁的比賽已經結束,她聽着左右的人在議論。晴雯從他們的隻言片語中,得知拔得頭籌的是個她沒聽說過的人, 她便沒在意, 只是心底有幾分好奇竟然不是馮紫英和忠順王世子奪冠, 她本以爲冠軍會在他們倆中間產生。
之後便是一些歌舞表演, 再沒有新鮮的了。上午的節目結束後, 晴雯便扶着大長公主回到她們自己的營帳區。大長公主略有些疲倦,用過午膳便打發晴雯自去玩了。
“等了你好久,可回來了。”晴雯剛回到自己的帳篷, 便聽到一個郎爽的聲音大聲說道。
“馮哥哥,我還沒向你道賀呢, 聖上賞了些什麼寶貝?”晴雯笑着回答馮紫英。站在晴雯身後的雙琴瞪了一眼留守在帳篷裡的小丫鬟, 顯然對她沒守住自己崗位的表現很不滿, 小丫頭不禁瑟縮了一下,貼着牆根緊張地站着。
帳篷裡還有一人, 是衛若蘭,他有些餘怒未消地罵道:“若不是忠順王世子給馮二哥下絆子,也不會害他輸了最後一場比賽。”
晴雯打發了兩個丫鬟去準備茶水,自己在馮衛二人對面坐下,驚訝道:“怎麼回事?我最後一場比賽沒有看, 這裡面難道還有內情?”
馮紫英不在意地笑道:“這些不過是奇淫巧技, 若蘭不必爲我生氣, 忠順王世子不也沒奪冠。”
“他那是作繭自縛。”衛若蘭接過他的話茬說道。
晴雯見馮紫英對此事並不在意, 便也輕笑了一聲, 替他解圍岔開了話題。馮紫英又說道:“那柳芳和史緯着實可惡,下次我定好好教訓他們一頓。”
“那正好, 馮哥哥要找人給他們套麻袋的時候,順便也叫上我。我替自己報仇了,這纔夠解氣。”
馮紫英拍掌大笑,直點頭。衛若蘭愣愣地張大了嘴巴,好一會纔像其餘二人那般歡快地笑出聲。
“做甚喊打喊殺?”一個清潤的聲音響起,隨之一隻修長的手指掀開了門簾。
衛若蘭和馮紫英驚喜地站起身,齊聲道:“溶大哥!”
水溶莞爾一笑:“這麼驚訝做甚,還不許我偶爾偷懶一次。”
馮紫英笑嘻嘻道:“溶大哥在聖上身邊隨侍,我還想着你必然不得閒。難得出來鬆散一趟,我們三個哥倆卻沒機會喝酒,實在可惜。剛剛我還在心裡懊惱呢。”
“都在御前當差了,你這愛喝酒的毛病還沒改。”水溶輕斥了他一句,“我見你們都不在自己的帳篷裡,便到晴雯妹妹這裡走一遭,果然你們都在。”
晴雯故意拆臺道:“今日你們都在當差,可喝不了酒,我這裡也沒有酒。”
水溶當即失笑:“今日確實不能喝,紫英,你等晚宴的時候再解饞罷。”
四人說了會閒話,衛若蘭便和馮紫英先行離開了。只剩下水溶一人時,他才慢慢擡眸看了眼晴雯,輕聲問道:“我聽屬下來報,柳芳和史緯二人在圍獵場受到不明攻擊。”
他意味深長地打量晴雯的臉龐,晴雯得意一笑,毫不畏懼地迴應他的目光道:“沒錯,就是我做的,你待怎樣?”說完她皺了皺鼻子,顯然覺得還不夠解氣。
水溶微微偏過臉,嘴角一勾,低頭,微笑在他的脣瓣綻放,突地,他的笑聲漸漸大了起來,最後竟哈哈大笑起來,連眉眼之間都洋溢着止不住的笑意,目光卻十分安靜地凝視着晴雯的臉。像冰雪霎時消融,大地轉瞬回春,像大珠小珠落玉盤,像萬物驟然復甦……啊!晴雯搜腸刮肚,突然覺得腦海一瞬間詞窮了。
好蘇啊,這笑好蘇啊!她快受不了了!晴雯一臉懵逼,心裡撓心撓肺地大吼道,面上越來越不自在,粉臉上浮現一層淡淡的薄暈。
“笑什麼笑?有那麼好笑嗎?”晴雯差點把頭埋進自己的身體裡,嘴裡嘟囔道。
水溶漸漸收了笑,語氣溫柔地說道:“等明天就開始圍獵了,到時你也可以下場耍耍,不會像今日這麼悶。”
“就我那三腳貓功夫,還是算了吧!”晴雯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顯然還在鬱悶水溶剛剛嘲笑她的囧事。
水溶一點都不在意她的惱羞成怒,站起身往外走,突然身形一頓回過頭看着晴雯,嘴角笑意猶在:“晚宴結束後,你別急着休息,我帶你去看草原的夜景。”
說完他未待晴雯回答,徑直走了出去,好似篤定晴雯不會拒絕,又好似根本不留給晴雯拒絕的餘地。這很符合他一貫的作風,水溶一向表面溫雅謙遜,內裡卻是個從不允許別人對他說不的人。
“我纔不稀罕呢!”晴雯憤憤說出這句話時,水溶早已走遠了。
說完,晴雯反倒莫名其妙自己“咯咯”笑了起來,帳篷的門簾還在微微晃動着,就像她那顆左右搖擺的心。
晚宴自然是不讓人舒坦的,這樣的場合適合交際而不適合吃喝,端上來的不是大塊獸肉便是早已冷掉的菜,雖然擺盤精緻華麗,但也就只能用眼睛看看罷了,吃到嘴裡沒滋沒味不說,有時還讓人膩得慌。
大長公主只略微動了幾下筷子,晴雯亦挑剔着眼前的食物不想動筷子,心裡暗自感嘆,真是由儉入奢易,想當初她剛來時喝一碗白米粥便感動地快哭了。
時間都被狗吃了。
水溶仍一臉沉靜地守護在皇帝身邊,晴雯看不清他的面目,卻無端有種疏離感。那個站在皇帝身後的男人,和在她帳篷裡大笑的男人,真的是同一個人嗎?此刻的他更像一道深不見底的深淵,一座峰頂隱沒在雲層間的高山。從沒有一刻,晴雯像現在這般直觀地感受到,水溶是一個手握權柄的男人,一個距離她很遙遠的男人。
或許他平日太過溫和的表象,欺騙了她的雙眼。或許只有一點點心動,還是不夠的。晴雯目光怔鬆,所有人都在興奮地喧囂着,而這種熱鬧是別人的,和大長公主無關,和她亦無關。
她有時能感覺到從大長公主身上傳遞而來的疲憊感,她知道,祖母是爲了她奔波,原本的祖母應該更希望過安靜不被打擾的日子。她感動也會愧疚,更會覺得沉甸甸的。
“吃不下便不要爲難自己,”大戰公主微蹙着好看的眉頭,憐愛地看着她,“等回去讓宮嬤嬤給你準備夜宵。”
晴雯揉了揉僵硬的臉頰,輕鬆地笑了聲,很乾脆地點頭放下筷子。
或許這就是她們愛着她的方式,她會欣然接受的。
等晚宴結束,水溶來找晴雯的時候,她一碗糖蒸酥酪都還沒吃完,他見了便笑道:“怎麼,剛在晚宴沒有吃飽?”
“膚淺!”晴雯把頭埋在碗裡,專心吃東西,一面含糊回了一句,“晚宴是用來交際,誰有空吃喝。”
水溶笑笑不語,耐心地等她吃完酥烙又喝了甜湯,漱口淨面……
晴雯暗搓搓翻了個白眼,嘀咕道:“沒見過人吃夜宵?也不懂迴避一下。”
“我還需要回避嗎?”水溶摸着下巴思索,“我連你睡覺會磨牙齒流口水的事情都知道,還需要多此一舉嗎?”
晴雯瞬間漲紅了臉,從牙縫裡憋出兩個字:“胡說!”
水溶不緊不慢地解釋:“你放心,我已經把那個沒眼色的下屬調到別的地方當差了,”他露出一個狡猾的笑意,“他既然有這種本事,我自然會給他安排一個更妥當的位置,讓他盡情發揮所長。”
“快走吧,再說下去天都亮了,你還得帶我去看夜景。”晴雯也不揪着這個話題,連忙翻了一頁問他,“你以前來過鐵網山?”
兩人一面說着閒話一面走出了營地。等到四周都安靜了下來,晴雯反倒找不出話題了,她不再說話,水溶自然也不是聒噪的人。
水溶嘴裡吹了個口哨,一匹身姿矯健的白馬便從灰濛濛的遠處顯現出來,轉瞬來到晴雯的面前,威風凜凜地甩了幾下鬃毛。晴雯詫異道:“你把踏雲也帶出來了?”
“那地方有點遠,騎馬可以節省腳程。”
水溶回答完,便一個翻身利落地上馬,他俯下身朝晴雯伸出手:“把手給我,我拉你上馬。”
“啊?”晴雯呆愣了下。
“怕什麼!”水溶把身體壓得更低,長長的胳膊一攬,瞬間把晴雯撈上馬背,放在他身後。
“抱緊!我要加速了!”
話音剛落,白馬揚起雙蹄,一個借力,騰空而起向前飛躍。晴雯嚇得連忙緊緊抱住水溶的腰,生怕自己被甩下馬。
蠢馬!慢點!晴雯內心咆哮。
踏雲卻沒有聽懂她的心聲,興奮地長吁了一聲,在草原上飛奔了起來,爲這難得的自由狂歡。
伴隨着踏踏的馬蹄聲,還有水溶飄蕩在夜幕之中的輕笑。晴雯只能從他隱約起伏的胸腔,感受到他的笑意。她現在什麼也聽不見了,耳邊只有風猛烈掃過的獵獵聲響,秋夜微涼的氣息打在她的臉上,沒有絲毫柔情,卻讓人從戰慄中感受到一股隱約的生命力。
晴雯不禁用力裹緊了身上的斗篷,想要抵抗這股神秘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