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筵席過後,也不知道謝氏和聞氏私下有着怎樣的心照不宣,雨竹就和陳三奶奶就在一邊磕牙吃瓜子,聊着京中的一些八卦。
陳三奶奶頗有些語言天賦,平平的小事也能被她說的妙趣橫生,而雨竹亮晶晶的眼睛又讓陳三奶奶大感滿足。
一來二去,兩人聊得倒是極爲投機。
雨竹暗暗慶幸,還好陳三奶奶也來了,不然她還不定怎麼無聊呢。這京中女眷也是隱隱分成派系,來齊家參宴的,不是雨竹不熟的就是從沒見過的,甚至還有不對盤的,幾個打過交道的夫人、奶奶也只限於招呼過,肯定沒什麼可以深入交談的話題。
她要規規矩矩的當她的小兒媳,堅決不做長媳要做的事,雨竹很是理所當然的爲自己的偷懶找理由。
花轎已經離去,滿府的喜氣瞬間少了大半,不過這種時候往往都是各家夫人打交道拉關係的好時候,個個忙得腳不沾地,口乾舌燥,笑聲、敘話聲交織着滿屋子的錦繡輝煌,倒還是一派和樂融融、熱熱鬧鬧。
雨竹則是悠閒的抱着肚子,一臉矜持的與陳三奶奶說話,除了楚慧嫺,倒也沒人過來打擾。
丫鬟們剛上了水果和茶點,謝氏就告辭要走,聞氏親自送到門口,握着謝氏的手,笑道,“你掛念着媳婦身子,我也不多留你,最近忙得脫不開身,得了空我去瞧你。”
謝氏眼睛微紅,強笑道,“……那自然好,我那兒備着老君眉呢,你來了我就用它招待。”她看了看四周,低聲道,“好歹……好歹看顧着些吧……”
喉嚨卻像是被什麼塞住了似地,吐出每個字都很費力。
聞氏頓了頓,笑容有些僵硬。輕輕拍了下謝氏的手,低聲嘆了口氣,“放心……”
“——老太太!”
聞氏的話還沒說完,就有一道尖銳驚惶的聲音突兀的響起。
聞氏不悅的皺起了眉,是哪個丫鬟這般的一驚一乍,還有沒有點規矩了。
但是當眼角掃到那道瘦小的灰色身影時,她的眼睛驀然睜大,驚呼聲脫口而出:
“——玉容!”
出現在衆人眼中的是一個瘦伶伶的女子。穿着簡單的灰色裙衫,連道花紋都沒有,寬大大的套在身上,風一吹微微鼓起,襯得她越加細瘦。
一頭青絲在腦後規整的綰成一個圓髻,露出眉清目秀的一張小臉。大大的眼,小小豐潤的脣,膚色是種病態的蒼白……整個人彷彿一張塵封多年,剛被揭開的黑白山水畫,怪異扭曲。
她仰着那張還殘存着絲絲嬌憨的臉,直勾勾的看向雨竹的方向。
雨竹被她那專注的目光看得渾身發毛,感到一道涼冰冰的視線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在自己寬鬆的腰間徘徊半響。最後停留在自己的臉上,彷彿要看清楚她是什麼模樣般:眉毛,嘴脣,眼睛……一處都不放過。
“你這孩子……”聞氏心裡砰砰直跳,竭力壓着自己顫抖的聲音,“身子不好,出來做什麼……伺候的人都哪兒去了,還不扶四小姐進屋歇着。”
謝氏看到齊玉容成了這個樣子,眼淚都要出來了。忙上前一步。“玉容,你怎麼樣了……來。給我看看你。”
齊玉容轉了轉脖子,極快的掃了聞氏一眼,滿是不屑……又看了看謝氏,嘴脣動了動,終究還是沒有說話。
雨竹只感覺齊玉容的目光似乎要把她吃下去般,冷颼颼刮過去,她下意識的捂住了肚子……做了母親總是最先顧慮孩子的安危。
聞氏心急如焚,這花轎已走,再過不多會兒,女客們也要陸陸續續離開了……這樣子,要是給旁人看到……齊家就是個笑話了。
“還站着做什麼!”聞氏氣急敗壞的厲聲喝道,必須趕緊把人帶走才行。
四個婆子急忙奔了上前,八雙大手伸出,就要拉齊玉容。
“不要碰我!不要碰我……”齊玉容尖聲叫道,目眥欲裂,兇狠的像只小獸。
婆子們倒是給嚇得怔住了,原地挪着步子,在那瘋狂的目光下畏縮着不敢上前。
齊玉容呵呵笑了下,明媚的像個孩子,嘴裡吐出清脆的字句,銀鈴般的悅耳,“娘,玉容來了……”
說罷,面容一變,在衆人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之前,拔腳向雨竹這邊跑了過去——
“太太……”阮媽媽臉色鉅變,忙上前一步,將雨竹擋在身後,跟着伺候的丫鬟婆子在短暫的慌亂過後,也紛紛往前涌——要是太太出了什麼事,大家統統吃不了兜着走。
一聲沉悶的聲響,從不遠處傳來……然後就是死一般的寂靜。
阮媽媽迅速回身,死死捂住雨竹的眼睛,輕柔的拍着她的後背,在她耳邊低低勸哄,“……沒事的,沒事的,只是撞昏過去了,額頭烏青了一塊,請個大夫就好……”
雨竹心咚咚跳得極快,她不是容易被哄的小孩子,出了什麼事她清楚得很。
齊玉容撞牆自盡了……
在她妹妹出嫁的大喜日子上,在齊家的垂花門旁,在聞氏謝氏的眼前,在自己的身邊……選擇了這樣一種決絕、慘烈的方式。
眼前一片的漆黑,耳邊聽到僕婦丫鬟們驚慌失措的低叫聲,還有聞氏完全失去鎮定的顫聲,“……快……快啊,請太醫……”
約莫是看守的婆子嚎哭着求饒,“老太太,不關奴婢的事啊……奴婢把門看得好好的,不知道四小姐怎麼跑到葆光堂躲着的……”
不待她說完,就被人堵了嘴……
“老太太,老太太……”又有丫鬟的尖叫,“老太太暈過去了,快去請太醫……”
“大爺來了,快讓讓,大爺來了……”
……
一片混亂。
馬車緩緩在程國公府的垂花門前停下。
程巽勳早得了信,領了程思義並上小廝等在門前。
謝氏被楊媽媽扶着慢慢下了車,滿臉疲憊,精神還有些恍惚,伸手免了程巽勳的行禮,低低道,“你大哥呢?”
程巽勳覺察到不對勁,眉頭一挑,回道,“大哥今兒有事不會來了,已經派小廝回來說過。”
謝氏點了點頭,強撐着精神道“不用來思謙堂吃飯了,今兒也累着了,我待會兒就睡下。”說罷,就扶着楊媽媽的手進了垂花門。
季氏也有些心神不寧,急急走到程思義身邊,才舒了口氣般。
“你們也趕緊回去歇着吧。”雨竹給了季氏一個安撫的笑容,催促道。
待得他們兩人進去後,才與程巽勳一起慢慢往青葙院走。
“你先別問……”進了門,雨竹就一頭扎進了程巽勳懷裡,悶悶出聲。
阮媽媽眼疾手快的攔了丫鬟們,領着人遠遠的退開。
程巽勳詫異的愣在了當下,繼而擡手虛虛摟住雨竹,“出什麼事了,嗯?”
懷裡的小肩膀一縮一縮的,看得他心一揪一揪的疼,這丫頭整天都是笑嘻嘻沒有煩憂的樣子,今天這是怎麼了?
伸手摸到溫熱的淚水,他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齊家有人欺負你了?”
“你個混蛋……蛋,別……別說話。”雨竹抽泣着,心裡悶悶的難受,想到抱着的這個男人是禍首,她就想狠狠咬他一口。
程巽勳摸了摸鼻子,膽子越來越大了……
還是沒捨得訓她,微微用力將懷裡的人兒抱起到炕上,拍着她的背由着她哭。
“齊死小姐死了……”雨竹依舊窩在那溫熱的胸膛上,聲音帶着哭腔,“就在我旁邊,自盡了。”
抱着自己的健碩臂膀就是一僵,過了一會兒才緩緩放鬆下來,雨竹看不到他的神色,耳邊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嗯?”
雨竹定了定神,將聞氏送他們到垂花門前到最後上馬車之間發生的事都與程巽勳說了一遍,後頭她雖然被蒙着眼睛,但是大體能猜到。
而後問他,“你見過齊家四小姐嗎?”
程巽勳靜默了半響,低聲道,“見倒是見過一次,不過記不怎麼清了……好像很小的樣子。”
雨竹從他懷裡擡起頭來,看着他的眼睛,黑曜石般深沉灼亮。
他坦蕩蕩的告訴她“見過一次……記不怎麼清了”
雨竹難受的垂下頭,她不知道自己在糾結個什麼,明明也不是程巽勳的錯。
兩人都沒有說話,雨竹嘆了口氣,下炕去找華箬,讓她去問問謝氏晚上吃了什麼,可有歇下——這次謝氏受得打擊肯定也不小,不知道身子經不經的住,明兒還是再找個太醫來看看,畢竟上了年紀,受驚受氣都容易引發大的病症。
程巽勳沉默着看着雨竹蹙着的眉頭,他並沒有說謊,那時他與謝氏的關係不好,對那齊四小姐自是不感興趣,唯一見過的一次還是在謝氏那裡不小心碰到的驚鴻一瞥。
也許好看也許不好看,印象中就只是一個細氣的小女孩兒,很羞澀的模樣……
她被害成那個樣子,他心裡有憐憫有同情,卻沒有愧疚與心疼……程巽勳微微苦笑,若是年輕個十歲,怕是纔會有觸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