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神色凝重的看了衛莊一眼,而後鄭重道:“老師曾在《勸學》中講道: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爲之,而寒於水。人的一生或許短暫,但我們的後輩學習我們的知識,而後超越我們。我們現在所努力的事,正是爲了一代又一代的傳承。”
姜珝忍不住扶手道:“荀子的思想令人敬佩,若有機會,定去小聖賢莊親身拜會。”
衛莊本就是心志堅定之人,聽到韓非的話,心中那一絲絲的遊移早已消除,隨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似乎是在掩蓋之前的失態。
就如同談論‘時間’這個話題,會讓嬴政心神不定一樣,從‘時間’這個話題引發而出的‘努力無用’這個話題,也很容易讓人心神不穩,陷入對自己的懷疑之中。
嬴政是因爲害怕死亡,而衛莊,則是害怕一翻努力付之流水。
韓非淡淡道:“姜侯既然提出這個話題,想必定有一翻高論,韓非願洗耳恭聽。”
姜珝神態悠然道:“我不會死!”
衛莊聞言忍不住辯駁道:“人怎麼可能不會死?”
姜珝笑道:“有的人活着,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着。即便將名字刻在石碑上,也會隨着歲月而腐朽。但若將名字刻在人的心裡,那便永垂不朽。”
頓了下,姜珝忽然問道:“九公子,不知你可知道孔子?”
韓非道:“孔聖人何人不知?”
姜珝繼續問道:“那九公子可知,孔子周遊列國時,各國君王的名字?各國相國的名字?各國大將軍的名字?”
韓非:“……”
韓非道:“姜侯心繫百姓,韓非佩服。”
姜珝淡淡道:“也算不上心繫百姓,只不過是利用人心罷了。”
韓非道:“想要利用人心,就必須付出恩情,若想利用一輩子,那便要付出一輩子。”
這句話倒是頗有道理,即便是帶上虛僞的面具,但若能帶上一輩子,那又和真的又有什麼區別?
僞君子若能僞裝一輩子,其作用要遠遠超過真君子。
這是姜珝第一次與韓非、衛莊談論人生思想,姜珝所言看似有些無關緊要,但姜珝的野心卻以昭然若揭。
無論是將自己的名字刻在後世之人的心中,還是僞裝自己利用人心,都表明了姜珝要收盡天下人心。
收服人心何用?
謀反!
韓非目光直視姜珝,凝聲道:“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姜侯對於孟子之言,似乎頗爲認可。”
面對韓非的試探,姜珝面色不變的直言道:“民爲水,君爲舟,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姜珝話落,三人之間的氣氛爲之一凝。
姜珝目前的局勢,就如同尚未崛起的姬無夜一般,最終的目的都是爲了奪取國家的政權。
而韓非身爲王室公子,對於這些姜珝、姬無夜這般的不臣之人,天生便缺乏好感。
但從立場而言,韓非是韓國人,而姜珝是趙國人,趙國若發生政變,對於其他國家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韓非輕嘆口氣,滿臉無奈道:“姜侯此話,倒叫韓非好生爲難。”
姜珝淡淡道:“臣子不臣,正是因爲君王的無能。我從不相信血統的高貴,君王和乞丐,他們的血都是紅色的,只需一劍,便可奪其性命。而君王之所以會成爲君王,是因爲大家的擁戴,但又有誰會擁戴一位無能的君王?”
看着韓非,姜珝冷聲道:“有些人騎在百姓的頭上,還洋洋自得的說:‘看,我多偉大?’姬無夜和韓王,其實都是一種人,當權者的殘暴和無能,都是對百姓的一種傷害。”
韓非鄭重道:“所以我才立志改變韓國的現狀,只要有了合適的法度,合理的制度,韓國就會變成我心中的韓國。”
姜珝語氣中帶着一絲不屑:“做事需要的是手段,要講權謀。而權謀和計謀不同,九公子雖智計百出,但在韓國依舊舉步維艱,九公子可想過這是爲什麼?”
韓非鄭重道:“姜侯之意,非心中自然明白。但如今的韓國到處都是權謀,卻不見人心真誠,想要改變韓國,首先要改變人心。”
韓非與姜珝,就如同真君子與僞君子。真君子不會騙人,所以只能靠真誠來打動別人,而僞君子,卻會騙盡天下人。
姜珝聞言嗤笑道:“想要改變環境,首先要融入環境。如今九公子被羣臣排斥,便是連張開地,他雖欣賞九公子的才智,但依然選擇了四公子……”
說到這裡,姜珝忽然感慨一聲,道:“其實說起來,我還是蠻羨慕九公子的。每天帶着面具僞裝自己,飾演另一個自己,當夜深人靜摘下面具的時候,有時候就連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韓非輕笑道:“有時候,我又何嘗不羨慕姜侯?”
姜珝輕笑,淡淡道:“即便羨慕,可我不會選擇做九公子。”
韓非同樣笑道:“我也不會選擇做姜侯。”
衛莊在一旁自飲自酌,但內心同樣也在思考,自己所求究竟是什麼。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我們總說帶着面具做人很累,但做真實自己就真的輕鬆嗎?
社會有社會的規則,一個異類,總是會被人羣排斥。
這一夜,是姜珝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喝醉,面對韓非和衛莊,姜珝也是第一次表露自己的內心。
這並不是因爲姜珝信任他們,而是因爲他們影響不到姜珝。
佛曰:世間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放不下。
衆生皆苦,如何自渡?
姜珝不懂,也不想自渡。
人生最奇妙之處就在於人的情感,即便世間有八苦,但也有苦盡甘來之時。
人有生老病死,但卻可以享受愛恨情仇,閤家團圓。
怨憎會,那便殺便怨憎之人;愛別離,那便不要別離;求不得,便用盡手段去得;放不下,爲何又要放下?
嬴政苦於死,韓非苦於求不得,衛莊苦於放不下。
姜珝也苦,但即便再苦,也要嚐嚐苦後之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