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出現一處軒敞的大門,高高的青石臺階、威嚴的石獅子,憑常識,人妖知道,縣衙到了!
人妖突然想起一個關鍵問題,便雙手扶着水火棍,伸腳踢了踢前面衙役的後背:“兄弟,現在是什麼朝代?當今是哪個皇帝?”
專業!初到貴地,先拜碼頭。
衙役,正是侯行,擡着人妖,走了十幾里路,已經累的筋軟骨酥,心中惱怒不已,見人妖如此無禮,還敢欺負自己。
好!很好!非常好!
侯行冷笑一聲,雙手托起水火棍,順勢往旁邊一扔。
“咕咚”
人妖仰面摔在地上,手腳被綁,人妖掙扎不起來,疼得哇哇大叫,越使勁,越像陀螺一樣翻滾。
侯行對後面的同事拱拱手:“兄弟,你先回衙,我再侍候侍候這位妖爺。”
蹲身,笑道:“妖孽,告訴你,你現在在我大朔境內,當今是遠景皇帝,今年是遠景二十一年,給老子記住了。”
起身,掄起水火棍便要抽下去。
“住手!”
錢縣令兜轉馬匹,及時趕到:“給他鬆綁,就在外面洗乾淨了,換一身衣服再進去。”
說罷,翻身下馬,大步走進縣衙,門口兩名值日的衙役,杵着水火棍,忙低頭一揖,叫了一聲:“老爺!蔣班頭他們已經回衙,在大堂等老爺。”
侯行見縣令走遠,罵罵咧咧,極不情願帶着人妖,大聲喝到:“趙四學、四哥,麻煩提兩桶水,咱們去那邊榆樹下,把這個畜牲洗乾淨,小桑,哎哎,別走,去老蒼頭那裡,胡亂找一身衣服,哎,你別瞪眼,有話,找老爺說去,敢嗎?”
衙役稱呼自己畜牲,人妖毫不在意,他心中已經疑竇叢生。
朔國,是個什麼鬼?遠景二十一年,又扯什麼淡?
自己設計的參數,是回穿一千年,即使有誤差,怎麼着,也應該是宋末元初啊?
朔國?遠景皇帝?即使放在五代十國、五胡亂華這樣的亂世,皇帝都不敢肯定兒子是不是親生的,歷史書上也沒有這些名詞啊!
難道,跑偏啦?
又或者,自己稀裡糊塗,把參數設錯啦?
“譁”
一桶冰涼的冷水臨空潑下,人妖渾身透溼,凍得一激靈,隨即思路中斷,便破口大罵:“想凍死老子啊!不會兌點熱水嗎?你媽媽叉的”
縣衙,大堂。
錢縣令坐在公案後面,身後一幅旭日東昇圖,顯得縣令清瘦的身子,更加莊嚴肅穆,眼中,精光閃爍。
錢縣令當然姓錢,名克清,字遠修,讀書人風雅,或者附庸風雅,名之外,都有個字,名是老爹給的,證明孩子是親生的,字是自己取的,證明自己是讀過書的。
遠修,寧靜修遠之意。
“謝三兒,你先說。”錢克清的語氣,倒是十分隨和。
“是,大人!”
縣令雖然隨和,謝三兒卻不敢有絲毫放肆,倒三角的臉上,一雙滴溜溜的三角眼,眼睛,莊重地看着縣令:“死者沙行丘,是隨州糧道的守備。”
語氣很嚴肅,心中卻還在回味沙守備的小妾,嘖嘖,小娘們,那麼白的脖子,那麼細的腰,那麼俏的臉蛋,那麼媚的眼,要是能摸一下,死也值了!
口中卻一本正經:“據守備夫人講,昨晚沙守備晚飯之後,便一直呆在書房,守備時常在書房過夜,因此,她們並未在意,只是早上叫守備吃飯時,遲遲無人應答,這才起疑,破門而入之後,發現守備已經死了。
死者坐在椅中,穿着官袍,身姿很端正,上身趴在書桌上,身上沒有血跡,房中門窗緊閉,除了被僕人破壞的房門,沒有任何撬動痕跡,可以排除外人入內的可能。
書房中物件擺放整齊,據夫人講,都是按平日的規矩擺放的,沒有外人翻動的痕跡,牆角有一隻布偶(布做的假人),一尺來高,也是平日擺放的位置,並無異樣。
書桌上有一杯茶,茶已經喝了一半,據老蒲用銀針刺探,茶水中有砒霜。”
錢縣令是嚴謹的讀書人,謝三隻敢陳述事實,不敢添加任何形式的推理。
推理,那是老爺的事。
雖然,那隻微笑的布偶,眼中透着邪異,差點把謝三兒嚇尿了。
錢克清點了點頭,還算全面!便轉身看着蒲修行。
蒲修行趕緊上前一步,舉手一揖,稟道:“大人,死者全身無外傷,在下用夾剪夾遍死者骨骼,沒有骨折的跡象,又用銀針刺遍死者全身,口中銀針發黑,自咽喉以下,銀針並未變色,說明砒霜只在口中,並未入喉,死者並非死於下毒,而是在死後,被人灌了幾口有毒的茶水,僞裝成自殺而已!”
圓臉無須,是蒲修行的標誌,講得還算有理有據,簡潔明瞭,做出了明確的判斷。
心中卻暗自嘲笑,春眠不覺曉,單身餓死鳥!謝三兒這條光棍,肯定在想守備的小妾,也是,那麼標緻,不知道要便宜哪個王八羔子?
當然,肯定輪不到謝三兒,在錢縣令手下做這種事,除了死,沒有別的字。
按察使衙門的人,已經提前勘驗過現場,那幫捕快,他孃的,根本就不是人!守備小妾那惶恐的眼神,已經說明一切!
今晚,小妾要麼爽翻,要麼玩兒完!
蒲修行講完,錢克清非常滿意,最後看了看蔣班頭,笑道:“奉安,點睛之筆,當然是你的咯。”
這是錢縣令的高明之處,查案,派三個人同時前往,再由三個人分別描述,便如裝了三個監控,比自己親自前往,看得還要真切。
謝三是一隻廣角鏡頭,要的是全面;蒲修行卻是定焦鏡頭,講究的是聚焦;現在,該用顯微鏡了。
蔣班頭聽縣令叫自己奉安,興奮得呼吸都變粗了,便上前一步,卻並不拱手,好像跟縣令很熟似的:“不敢,大人,謝三兒和修行,勘察已經很仔細了,在下,只是有一些小小的發現而已。”
先抑後揚,表面的謙恭,只是爲了襯托內容的轟動,抓眼球,蔣班頭非常有心得:
“其一,牆角的布偶,腳下有很淡的硃砂痕跡,而沙守備倒斃的書桌旁邊,青磚地面上,也有很小的一滴硃砂;
其二,也是最關鍵的,沙守備頭頂的百會穴,被插入兩寸長一根銀針,銀針沒入頭皮半寸,不仔細撫摸,根本發現不了,
這,纔是沙守備的死因!”
顯微鏡,果然好使!
蔣班頭,是有智慧的!否則,他也做不了班頭。
蔣班頭大名蔣奉安,身材高大威武,一張標準的國字臉,顯得很帥氣。
三十左右的年紀,日子一直過得很愜意,按謝三兒的說法,娘子九成新,兒子親生的,岳母講道理,沒有小舅子,人生如此,還想咋的?
蔣奉安並非官二代,起點也很低,原本也是普通衙役,一直渾渾噩噩混日子,原因很簡單—衙役上面有班頭,不巧的是,雖然努力調整角度,他跟當時的班頭,偏偏尿不進一個壺裡。
蔣奉安雖無房貸要還,但也積極進取,遇上如此領導,只能自嘆晦氣!
直到三年前,錢縣令上任!
雖然姓錢,錢縣令卻跟自己的姓勢不兩立,上任伊始,便下令整頓,但凡被百姓舉報者,首犯,杖責三十,罰銀五兩;再犯,杖責五十,枷號三日,革職回家!
衙役名聲不好,撈油水卻是核心競爭力。
錢縣令一言不合,就斷人財路,衙役們心中恨極,揚言要把他紮成血葫蘆,一睹縣令血染的風采!
渾渾噩噩的蔣奉安,關鍵之時,大腦猛烈發育,竟化身奇俠,甘做領導貼身保鏢,每日與縣令勾肩搭背、同進同退,若非縣令婉拒,便是同居,也是極好的。
爲弘揚浩然正氣,當着領導之面,蔣保鏢放出豪言:“誰跟錢縣令過不去,就是跟我蔣奉安過不去,你今天砸黑磚,老子明天給你燒紙錢!”
霸氣!
錢縣令心中感動,表面波瀾不驚,背後卻暗自垂淚。
恰好時任班頭不識相,頂風作案,兩次敲詐站街女子,被人舉報,錢縣令便命嚴懲不殆!
蔣奉安執行命令堅決,親自動手,五十棍下去,當年招他進衙的老班頭,被打了個半死,隨即果斷開革。
蔣奉安果斷出手,錢縣令也出手果斷——果斷將蔣衙役變成了蔣班頭!這是蔣奉安人生第二次高光時刻!
隨後幾年,隨縣的衙役們驚訝地發現,街面依舊如常,敲詐勒索之事並未減少,只是大家的共享經濟,被蔣班頭玩成了壟斷生意——獲利者只有他與縣令兩人。
一個街頭混混,一個讀書人;一個有理論,一個有執行,惹不起!
衆衙役無奈,表面俯首聽命,心中切齒痛恨,茶餘飯後,時時親切問候兩位長官的母親。
石破天驚,巨石擊水,蔣奉安倏然住口,老蒲和謝三的嘴巴,卻變成了O型。
關鍵數據,必須在手裡拿捏死死的,這是老子取信領導的獨門武器,蔣奉安面上平靜,心中卻十分得意,擡頭,謙卑地看着錢縣令。
錢克清緩緩起身,心中無比震撼,面如寒霜,語氣如冰,徐徐問道:“你是說,是布偶走到書桌前,用銀針插死了沙守備?”
“在下沒這麼說。”蔣奉安很謙遜,反駁,卻很堅決。
“那,你是什麼意思?”錢克清加重了語氣。
“大人,在下的意思,布偶並無生命,必定是妖孽操縱而爲,說不定,跟今日下凡的這位,有些關係。”
圖窮匕見,蔣班頭潤物無聲,說出了真正的目的。
今日的死者,是糧道守備,那是朝廷五品命官,朝廷不可能不問不管,州里的按察使衙門,已經提前一步,勘驗過現場。
從現場來看,沙守備之死,必定是妖孽作案,而蔣奉安,只是一名平凡的衙役,破案,好比年薪上億,連想都不要想。
按官場慣例,破不了的案子,一定會找人頂罪,可這次,死的是五品命官,總不能隨便去街上捉住兩名行人,或者從牢中提出兩個倒黴的囚犯,嚴刑拷打之後,胡亂編一份口供。
然後申報朝廷,說兇手已經抓到,是兩名臨時工所爲,嫌犯已經伏法,案子已經了結,隨縣班頭蔣奉安敬上。
能交差嗎?
沒那麼簡單!不說朝廷,州里就有按察使衙門,按察使上面,還有刺使,都不是好糊弄的。
此案一出,刺使必定問責按察使,按察使衙門雖說也有捕快、有捕頭,可通常只負責監察、提刑,遇上有油水的案子,他們或許往上撲。
可這類涉嫌妖孽作案的案子,不僅難破,而且毫無油水,你再能耐,總不能去敲詐勒索妖怪吧,因此,他們肯定推給錢縣令。
而錢縣令,一定照死了逼自己!糊弄不好,說不定就把自己糊弄成兇手。
沒辦法,官大一級壓死人,這是官場的潛規則,蔣奉安連官都不是,只能算吏,別人潛規則他,他都不能自己選姿勢。
要想過關,一定要有令人信服的替死鬼,蔣奉安最初的設計,是犧牲謝三兒,誰讓這小子看人家小妾的時候,眼睛都在流口水呢。
這,就是動機!自古姦情出人命,不是沒有道理!
這個想法冒出的時候,蔣奉安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無邊的寒意泛上心底,他,被自己的想法嚇着了!
人妖下凡,驚天動地,全城皆知,蔣班頭憑職業的敏感,立即意識到這是絕佳的甩鍋機會,嫁禍於人妖,保全謝三兄弟,何樂而不爲?
蔣班頭,還是講義氣的,不到萬不得已,一般不出賣兄弟。
錢克清坐回椅中,沉默不語,陷入了深深的思索,許久,突然輕輕一笑,眼神,有點詭異:“死亡時間?”
“卯時正!”蒲修行兼職仵作,非常確定。
錢克清心中一沉!
“啪”
驚堂木爆響聲中,錢克清獰笑一聲:“升堂,帶人妖!”
“威——,武——。”
門外的衙役,墨線一般射了進來,在大堂兩邊整齊排開,口中喊着威武,手上的水火棍,在地上杵得噼啪作響。
蔣班頭閃步出列,對外大喝一聲:“帶人妖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