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鏡室’的建造者、投資者還在固執己見?”我問。
竹夫人望着我,眉峰一聚,臉上露出苦笑:“夏先生,你有所不知,那些坐擁權柄的人豈會因江湖奇術師的一句話就改變前進路線?在他們的意識形態中,一旦決定了方向,那麼就會縱馬馳騁,一往無前,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也要按既定方針去執行。別說是崔、朱兩位教授的戲言,就算國際一流的預言大師登堂血諫,他們也毫不理會。尼采說過,這個世界上只有偏執狂才能成功。做大事、掌大權的人,都是偏執成性,無法用正常人的思維模式去衡量。”
她在筆記本電腦的觸控板上敲擊了幾下,屏幕畫面放大,幽深的水體看起來更加恐怖。
“我只是執行者,是大人物棋盤中的小卒,只能向前,不能後退。”她說。
“你想怎麼辦?”我問。
她對齊眉的態度前倨後恭,一前一後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這很不正常。
“‘鏡室’地下共有二十套獨立爆破系統,佈置雷管的炸點超過一千五百個,只要進來,就全在炸藥射程覆蓋之內。我懷疑齊眉已經瘋了,跟他那個早就瘋了的婆娘合力培育了這麼一隻水怪。我目前能做的,就是引發大爆炸,消滅水怪,確保齊眉夫婦不再製造令人頭痛的大麻煩。”竹夫人回答。
“按照你的估算,它應該在什麼地方?”我指向電腦屏幕。
竹夫人從抽屜裡取出一個黑色封皮的記錄本,打開來,在裡面飛快地畫了十幾筆,然後推給我。
她畫的是一幅濟南的簡筆地圖,上面標註了山、泉、湖的大概位置。
“濟南的地下水道崎嶇複雜,我們這裡雖然號稱是七十二泉匯聚之地,但冰湖最重要的水源構成,仍然是黑虎泉泉羣的東側分支。齊眉夫婦很聰明,他們探明那怪物所在的水脈之後,才決定使用‘鏡室’下的冰湖。由此可見,那怪物也在黑虎泉泉羣之內。”竹夫人分析。
她用鉛筆把黑虎泉到大明湖的路線圈起來,重重頓筆,鼻尖戳破了紙面。
“這是黑虎泉泉羣所有水脈的分佈區——我猜,就在這裡,那東西就在這裡。”她說。
我仔細回想齊眉說過的每一句話,他抽乾冰湖的願望非常迫切,恨不得當下就火速動手。
現在的情況,雙方近乎明牌相搏,焦點已經浮出水面。
“二十四小時內,我會調集潛水高手,對冰湖底下進行全方位深入探索。既然那怪物要從此處進來,這裡就一定有隱藏暗道。找到暗道,就找到了這冰湖的秘密。”她說。
如果大爆炸發生,“鏡室”也就瞬間毀滅,不復存在了。
我能做的,也就是通知唐晚等人火速撤離,免得做了這場大戰的殉葬品。
“齊眉就在外面,你做任何事都逃不過他的監視。”我輕聲提醒。
“放心吧,‘鏡室’有他需要的東西,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使用暴力破壞。這場戰鬥,既是雙方實力對拼,也是腦力角逐,我相信有辦法能挽回頹勢,不至於一敗塗地。”竹夫人說,“你去通知自己人,先撤出去,以防萬一。”
我站起來,向竹夫人點點頭,然後轉身向外走。
長期以來,我生活在普普通通的百姓生活中,根本沒有機會去見識上層人物的行事做派。“鏡室”建成不易,耗時耗力極多,但在大人物眼中,摧毀它只是彈指一揮的小事,根本不值得在乎。
他們的“唯目的論”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讓我再次深深感到,普通百姓只是這城市裡的螻蟻,奔走忙碌,辛苦恣睢,仍然改變不了螻蟻的本質,無法決定城市的未來,也無法決定自己的未來。
“夏先生,保重——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面了,來生再會。”竹夫人在我身後低叫。
我沒有回頭,只是舉手過肩,輕輕搖了兩下。
對於“鏡室”與竹夫人來說,我只是過客,即使生離死別,也無需過分悲慼。至於她,執掌“鏡室”,位高權重,當然也必須承接相應的重擔。位置越高,跌下來的時候就越致命。
我走出辦公室,齊眉卻不在長廊裡。
“他不應該在這裡死守竹夫人嗎?他會去了哪裡?”我有些疑惑。
當然,最簡單的解釋,那就是他已經乘坐電梯去了地底冰湖,爲即將開始的涸澤而漁做準備。
我走向電梯,剛剛跨入電梯間,還沒來得及去撳下按鈕,步行梯的門霍地打開,有人閃身出來。
“夏先生,這邊——”那人正是於冰,抓住我的手,不由分說拉我進去。
步行梯空蕩蕩的,只有頭頂的聲控燈亮着,投下慘白的光芒。
“相信我,我沒有惡意。”於冰額頭上帶着汗,嗓音顫抖,表情極度緊張。
此刻的她,雖然仍然穿着同樣的衣服,但彎腰塌背,緊靠牆角,已經完全變了個人似的。對於“鏡室”和竹夫人來說,她已經變成了一個可恥的小偷。
“有話直說吧。”於我而言,她還是個陌生人,所以我無法完全相信她。
“夏先生,我獲得了一份新資料,連夫人都還沒看到,是關於哥舒飛天的。我已經從主服務器上刪掉了資料的原件,只保留了一個移動硬盤備份。我相信,這份資料能值大價錢,只要帶出去,必定有很多人高價搶購。現在,帶我走吧,我會讓你過上億萬富翁的完美生活……”於冰的嘴脣神經質地哆嗦着,一邊說,一邊樓上、樓下探看。
“偷竊‘鏡室’資料,只會讓你越來越被動。”我後退一步,免得於冰突然做出什麼不理智的舉動來。
她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在此之前,給我留下的印象是舉止得體、彬彬有禮,是一個很合格的辦公室文員。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在她溫和文靜的外表之下,卻藏着一顆不甘平庸的狂野之心。
“我不怕,這些資料就是護身符。”於冰的嘴角牽動了一下,露出苦笑。
事已至此,“逃離鏡室”已經成了她腳下唯一的一條路,但我卻不可能幫她逃走,因爲她的所作所爲早就超出了我的做人底線。
“你走吧。”我讓開一步。
“我們一起走。”於冰說。
我搖搖頭:“你利用職務之便竊取資料,已經犯了辦公室工作的大忌,一定會引來大麻煩。”
職員永遠無法想到一個老闆的厲害,她以爲逃出“鏡室”就萬事大吉,其實那正好是噩夢的開始。
於冰從口袋裡取出一個黑色的移動硬盤,低聲迴應:“這纔是大麻煩,竹夫人的大麻煩,也是濟南人的大麻煩。”
我忽然有些厭惡眼前這個女孩子,她雖然五官漂亮、頭腦靈活,但所做的事卻令人不齒。如果她能把這些聰明才智放到正道上,一定能幹出不錯的成績來。可是現在,她鼠目寸光,只看到資料能換來大把的利益,卻不明白那樣做的同時,已經把自己送上了斷頭臺。
史上任何一起泄密事件的始作俑者都不得善終,或是被殺,或是遭人威逼利誘而自殺,或是在一場不明大火中人間蒸發。
我相信,只要於冰帶着移動硬盤走出“鏡室”,最後迎接她的,就一定是被殺或蒸發,即使賺到大筆錢,也根本沒命花,只當是捐給銀行了。
“夏先生,你就不想聽聽哥舒飛天怎麼說?”她舉起硬盤盒子,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搖頭:“不想,只要事關‘鏡室’的秘密,我絕不會聽。”
知道秘密太多的人總是活不長,這已經是江湖上衆人皆知的真理。於冰不是江湖人,只懂得奇貨可居,卻不知道厚禮重酬後面接踵而至的殺機。
“原來你這麼膽小怕事?我真是看錯你了。”於冰有些失望。
我無法向她解釋更多,以她現在錢迷心竅的狀態,我就是祭出佛門獅子吼,她也置若罔聞,只看到眼前這如同金山銀海一般的小小移動硬盤。
人爲財死,鳥爲食亡。
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人類私心不滅,永遠有人步此後塵。
“嗒嗒嗒”,樓上、樓下、步行梯外突然同時響起腳步聲。幾秒鐘內,三路人馬由三個地方圍攏,把我和於冰圈在一起。
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一切都在齊眉的掌控之中。
推推搡搡中,我被強行戴上了黑頭套,然後被一幫人簇擁着由步行梯下樓,反覆轉折,走了五百多步,然後進了一個開着空調的房間。
我能聽見空調出風口傳來的輕微嗡嗡聲,另外就是十幾臺電腦一起工作時的細微噪音。
“我聽了好久,那資料我很喜歡,想出錢向這位小姐買下來。開個價吧?”那是齊眉的聲音。
於冰不知天高地厚,居然立刻報價:“五百萬人民幣。”
齊眉大笑:“五百萬?你的資料真的值那麼多?”
於冰回答:“千真萬確,有了這些,你們可以再進入我的觀察數據庫,去看看古代鮫人的進化與現代生物學家對於鮫人的研究有多透徹。這資料來自於上頭,頂部蓋着三個絕密警示章,可見它有多重要?”
她提到“鮫人”,這才應該是解開哥舒水袖、哥舒飛天身世秘密的正途。
“好,我買了。”齊眉爽快答應。
我的頭套一直沒有除下,只能從聲音判斷於冰和齊眉的交易正在進行。
不多久,我聽到了於冰又驚又喜的叫聲:“五百萬!五百萬……”
看來,齊眉真的給她開了五百萬的支票,買下了那個毫不起眼的移動硬盤。當然,名義上是“買”,很可能這張支票永遠無法兌現,於冰所獲得的,只是一個短暫而酷炫的夢。
有命拿,沒命花。
這就是黑道人物生命中的最大悲劇。
誰都想一夜暴富,但天生掉下來的往往不是餡餅,而是鐵餅,砸到誰頭上都非死即傷。
“送她走,走得越遠越好。”齊眉吩咐。
後來,房間裡的雜亂聲音就都消失了,只剩空調、電腦主機的動靜。
我靠牆站着,一動不動,但腦子裡已經記住了齊眉說話時所處的位置。
於冰已經被送走,很可能被送上西天。至於我的未來,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齊眉向我走過來,摘掉了我頭上的黑布套子。
適應了這房間裡的刺目燈光後,我看到了十米長、兩米寬的狹長會議桌,桌上總共擺着三十餘檯筆記本電腦,全部都在播放着與竹夫人辦公室裡一樣的深水視頻。
四壁上也貼着地圖,但卻是高精度的軍用地圖,有人又在上面用紅藍鉛筆做了詳細的標註,密密麻麻的字跡幾乎將地圖上的線條全盤覆蓋。
“很難相信,那女孩子居然選擇了你?”齊眉笑眯眯地看着我。
與在竹夫人辦公室的時候不同,他的表情又如在殯儀館的時候那樣,一派溫和友好之色。
“我也很難相信,但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你說,到底是我不幸,還是那女孩子於冰不幸?”我自嘲地笑笑。
齊眉把套子扔在一邊,拖過一把椅子來請我坐。
“能否跟我說說,竹夫人跟你聊了什麼?”他問。
我搖頭:“你已經在她辦公室裡留了竊聽器,還用我重述?”
其實,我並未發現竊聽器,只是揣摩着齊眉的心思來詐他。像他那樣的人,既然放心讓我和竹夫人獨處,又怎能沒有防範的手段?
“哈哈,的確是。”齊眉笑起來,“竹夫人的個性桀驁不馴,不會心甘情願地臣服於任何人。她能答應上頭掌管‘鏡室’,只是因爲胸中一片拳拳報國之心。‘鏡室’計劃提出時,打的正是‘保衛國家、保衛亞洲’的愛國牌,所以竹夫人義無反顧,於四萬多競爭者裡層層突圍,脫穎而出。不管我跟她說什麼,她都不會老老實實聽命,現在已經忙着聯絡濟南城內最高明的潛水者,準備探究冰湖的秘密。這樣也好,就省了我很多力氣。到時候,不管她獲得什麼成果,都要落在我手裡。老弟,你說,這樣的好事擺在我面前,除了笑納,我還能做什麼?”
這纔是“省城第一門客”齊眉的處世之道,當他在竹夫人辦公室裡拔槍射擊時,該種做法已經墜入下乘,完全拉低了他的智商。
“你比竹夫人更聰明。”我點頭表示佩服。
智者比拼,高下明顯。
此時此刻,我只能是替竹夫人惋惜。她自以爲爭分奪秒探索冰湖是第一等大事,卻根本不想那樣做已經中了齊眉的詭計。
“我不聰明,竹夫人更不聰明。如果可以將人類的聰明程度按百分制打分的話,我只能給自己打十分,距離及格線還很遙遠。至於竹夫人或者其他更多人,連一分都很難得。我這樣說,既不是妄自菲薄,也不是故意唱高調——兄弟,這個世界上存在太多超級智者,他們說的每一個字、做的每一件事都近乎於妖,其縝密、高妙、複雜、奇詭令人歎爲觀止,佩服得死心塌地。在他們面前,我永遠都會收起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小聰明,心如死灰,唯命是從,甘心做他們腳下的墊腳石。”
說這些話的時候,齊眉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信徒面對聖神時的虔誠肅穆表情。
人貴有自知之明,齊眉被人稱爲“省城第一門客”,當然能夠在任何時候都做到進退得體。他的智慧與成就已經超過很多人,是後輩們學習的活體教科書。如果有某一類人能折服他的話,那麼,那些人的智慧的確應該是高不可攀了。
“他們是什麼人?你這樣說,一定曾經見過他們?”我試探着問。
齊眉向會議桌盡頭一指:“在那裡,就有其中之一。”
那邊的牆壁貼着素色的大馬士革圖案壁紙,牆的正中有一扇白色的木門,與壁紙花紋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推開那扇門,你就能看到他。”齊眉說。
我明知此刻不是進入那扇門的最佳時刻,因爲竹夫人那邊需要人手、唐晚那邊需要通知、“鏡室”的大爆炸即將開始——但是,從齊眉眼中,我看到了他內心的期待。
“你確定我有這份榮幸?”我問。
齊眉連連點頭:“當今濟南,如果你都不夠資格進去,那就再沒有第二個人了。”
“呼、呼呼”,所有的電腦喇叭裡都傳來那怪物的吼聲,彙集在一切,聲浪殊爲驚人。
我繞過會議桌,走向那扇門。
此刻,我腦子裡存在很多問題,但我不想再問齊眉,因爲他能給出的都是些普通的答案,只能解決表面問題,而不是一勞永逸地徹底清除危機。
打開那扇門,我也許就能得到真正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