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正事吧,單氏一族要什麼?張全中和靜官小舞能留下什麼?他們之間將爲什麼目的而戰?你把長槍架在這裡控制全場,是防靈堂裡的人還是防外面的不速之客?”我問。
連城璧條理明晰地一一作答:“天石,算術家、神算子是奇術界的單獨一脈,單氏一族祖上三度與唐王爭霸而鎩羽,都是敗在擅長計算的大國手面前。於是,單氏先輩痛定思痛,認爲武力不能一統天下,遂苦心鑽研人類算術,代代相傳至今。江湖上曾流傳這樣四句話——邵氏周易黑白子,單氏術術八九籤。六十四卦洗乾坤,算盤不動只等閒。邵氏精通周易,天下易學家無不拜服,而單氏在術術界的地位也是如此,泰山北斗一般。我請單老師去破解算盤的秘密,雙方一接觸,他已經把留下算盤的張全中引爲人生第一大敵。並且,他第一時間告訴我,張全中根本沒死,一切不過是連環局中的跌宕變化。他曾在醫院的會客室裡使用空盒子搭建模型,以推測張全中計算長鏈中的關鍵環節、最終目的,可惜沒有成功。他是個聰明人,一旦發現自己的智慧不及張全中,單打獨鬥撈不着一點便宜,便馬上召集同門,約在殯儀館羣毆。天石,如果張全中不死,這就變成了一個大問題,濟南城已經夠亂了,不能再添一個亦正亦邪而且有着親日傾向的張全中。你說呢?”
我不禁皺眉,張全中並不“親日”,他只是對靜官小舞情有獨鍾,一直無法割捨。
世間每一個人都有其軟肋,只不過有些人將軟肋好好地掩藏起來,畢生不會展示於人,也避免了被對手窺破、攻破、擊殺。
我也不能免俗,也有自己的軟肋,那就是“爲大哥報仇”。
大哥一直都是我痛苦不安的根源,甚至可以說,我很長一段時間裡是爲鐵公祠慘案活着的。此事不解決,我心上的創口永遠無法癒合。
“說下去。”我說。
“單氏一族不容許世界上有張全中這樣的人存在,同行是冤家,他們要爲後代子孫永遠除掉對頭。反過來講,張全中要想讓自己的計謀不滅,就得反擊單氏一族,維護那算盤珠裡蘊含的東西。至於我,我不願讓事情失控,鬧得沸沸揚揚,將白道勢力引來。江湖是地下世界,必須保持表面的平靜,才能跟白道和平相處。一旦江湖秩序亂了,那就魚龍俱亡、萬衆寂滅了。天石,那是誰都不願看到的江湖巨災。”連城璧說。
我聽得出來,連城璧要的是“和平、和諧”,竭盡全力也要掌控全局。
她代表的是秦王會,她要的,大概也是秦王要的。
“你的意思是,今天之後,單氏一族與張全中、靜官小舞等人將不復存在?”我並不驚駭,只是悲憫。
單氏一族以張全中爲魚肉,但卻不免又變爲秦王會的魚肉。
江湖之中,“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悲劇一輪又一輪地上演,自古至今,循環往復。
“那是最好的結果——”連城璧向長槍瞥了一眼,自我解嘲地一笑,“攻城爲下,攻心爲上。不戰而屈人之兵,那是最好的結果,但又是最難達到的。天石,我是個工兵,不是謀士,做不到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只能一步一步地親力親爲。”
她是那麼堅強,即使有虛弱之時,也是白駒過隙般的一瞬,不讓我看清楚。
“好吧。”我點點頭。
“‘好吧’是什麼意思?你同意我的觀點了?”連城璧問。
我搖搖頭:“我說‘好吧’就是指‘不得不如此’。”
眼下,單氏一族已經全線殺入靈堂,形勢近乎失控。我們除了等待,暫時不宜展開新的行動。
“好吧。”連城璧笑起來。
等待了近二十分鐘,靈堂內沒有任何動靜。
連城璧很沉得住氣,但我並沒看到她使用耳機、微型電腦等竊聽、監聽工具,等於是沒在靈堂內留下任何控制線索。
這裡是殯儀館,一個活人、死亡、遺體、骨灰、魂魄聚散之地。
現代人對殯儀館的存在已經司空見慣,毫不避諱,但我在童年的記憶中,大人們對殯儀館有着無法言說的忌憚,把這種地方視爲不祥之地,出門繞着走,平常聊天時,也極少提及。另外,圍繞殯儀館一週數裡之地,都沒有人願意安家居住。
天很藍,大煙囪裡冒出的煙嫋嫋不休,在澄藍天空之下自由播撒着。
我不會由此聯想到霧霾、環保之類的遙遠話題,而是把青煙視爲一個又一個卑微的靈魂,接着烈火硝煙之力,直飛天外,去尋找轉世輪迴的下一個歸宿。
“天石。”連城璧叫了一聲,停了一陣,才幽幽地接下去,“我有種預感,終有一天,你會在這裡送別我。”
我淡然一笑:“除非你成爲濟南人,定居濟南,哪裡也不去。否則,普天之下哪個城市裡都有這種同樣的地方,我們的靈魂化爲青煙後,並不一定飄浮在濟南的天空下面。”
在這種地方,女孩子都會觸景生情,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埋骨何須桑梓地,人間處處是——殯儀館。”她笑起來,隨即又長嘆,“天石,你不是女孩子,不了結女孩子的心。我想,一個女人最美好的歸宿,就是死在一個摯愛她、她也摯愛的男人懷裡,把生命的最後一刻鑄成百世的永恆。可惜,人是會變的,在時間的磨蝕之下,再美麗的、再美好的都會變得面目全非。我真的不敢想,將來有一天我也會像靈堂裡躺着的老女人那樣,青春韶華一息不存,成爲愛人的噩夢。啊——我還不如直接死了,死在容顏最美的時候,給愛人留一個最美好的印象。”
她低下頭,屈起雙腿,額頭抵在膝蓋上,頭髮披垂下來,露出頸後的白皙皮膚。
這副模樣,與普通女孩子無異,會讓我暫時忘記了她“秦王會未來掌權人”的真實身份。
我記起了從前官大娘常說的一句話,那也是老濟南人常說的——“好死不如賴活”。
官大娘曾不止一次告誡過曲水亭街上的老鄰居:“好死不如賴活着,死,不是件有趣的事,死比活着更可怕。只要閻王爺不來要命,那就活着,儘量往好裡活,儘量讓自己舒心一點。你們啊,不知道死有多嚇人啊,死過一次的人,再讓他死,他就真怕了……”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或許只有珍惜每一秒鐘,才能過好我們的人生吧。老百姓沒有文化,對那些飽含真理的警句不求甚解,以爲“賴活”就是生命的全部,恰恰理解錯了。人生的意義不在於“賴活”,而在於“好好活着、努力活着”。中華文化博大精深,如果單從字面上去簡單理解,那就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了。
“天石,真希望……這一刻化爲永恆。”連城璧的聲音透過衣物的遮蔽傳出來,變得不太真實,彷彿換了個人似的。
我知道,在她堅硬、獨立、果敢的外表之下,隱藏的一定是一顆充滿智慧、感情充沛的心。世事多艱,她必須時時隱藏真心,以冷漠的鎧甲示人,才能將秦王會的大旗永遠扛下去。
這樣的人生,是一個女孩子的巨大悲劇。
“永恆固然好,但世界是發展的。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唯有發展,才能讓人保存活力,不是嗎?”我回應。
江湖腥風血雨,現在並非感情交流的最好時機。我們不可以分心,必須緊緊盯住靈堂那邊,一有變化,立即做出恰當反應。
“對。”連城璧擡起頭來。
短暫的休息之後,她的雙眼再次變得神采奕奕,像川劇中的變臉那樣,瞬間拋開惆悵惘然,恢復了巾幗女俠本色。
靈堂那邊始終靜悄悄的,彷彿單氏一族的高手已經睡着,與逝去的老婦人同朽。
“那胡先生一直在裡面,會不會有……事?”我起初想說“有危險”,但卻不瞭解胡先生的底細,話到嘴邊,臨時改變了措辭。
“不會,我查過他的底,一個退休老工人,數代赤貧,一無所有,連家庭都無力組建,等於是城市中的最底層邊緣人。他與官小舞結識數十年,起源於鄰里間的互幫互助,沒有任何過界之處。今天見面後,我也試探過他,不是江湖中人。這樣一個對社會、江湖無害的人,自然不會引發單氏一族的加害之心。”連城璧回答。
我鬆了口氣,無辜百姓受江湖風暴連累的例子已經夠多了,我不想無意中再炮製一起。
在天地壇街經歷幻象之後,我和連城璧都避免談到其他人,比如燕王會、丐幫的那些高手。
或許,我們倆的內心深處,都渴望暫時遠離沸騰煩躁的江湖,安靜獨處,清心寡慾,讓飛旋的自己儘快塵埃落定。
每個人都需要靜下來反省,這種反省越頻繁,向前走就走得越穩。
“你從哪裡找來的單老師那樣的高手?”我問。
連城璧回答:“我一直都很關注江湖上的各大奇術門派,也細緻入微地梳理自戰國之後的中原奇術脈絡。像單老師那樣的人全都隱藏於民間,以五行八作、三教九流的社會職業身份作掩護,不到危急存亡之時,絕對不會出世。”
我惕然猛省:“難道單老師已經意識到張全中是單氏一族的最大敵人?”
張全中號稱“江北第一神算子”,在他之前,昔日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中有名爲蔣敬的“神算子”,再向前則在春秋、戰國、兩漢時有“鬼穀神算”等世外高人。自他之後,一直到建國、冷戰時期,都再沒有智者以“神算子”命名。
算,是奇術中的極高境界。如果要在前面加一個“神”字,即使是最高傲自大者,也不敢冒然承受。
欲戴王冠,先承其重。
“神算子”這樣的王冠冒然接手,會死人的,甚至還要連累一族人死個乾乾淨淨。
正如連城璧說的,要想了解一個奇術門派,就要梳理它的上代、前代、古代等可追溯之脈,又要想象它的傳承、延續、未來等可發展之絡。
所以,奇術門派一旦遭到滅門,那比皇帝下令滿門抄斬、誅滅九族的破壞程度更大,只要稍稍跟此派沾邊的人、族、組織,都將連帶遭殃,罹患無妄之災。
“這樣做,豈不是間接挑起了兩派之戰?”我無意責備連城璧,但這種擔心卻是不得不預先提到的。
另外,我還有一重擔心。
我們並不能判定單氏一族的正邪,如果他們出現造成了更壞的結果,讓形勢進一步失控,豈不成了我和連城璧的罪過?
連城璧向長槍一指:“有它,形勢可控。”
我們此刻所處的位置能夠覆蓋半徑二百米以內,但最好還是不要開槍,引來白道人馬,造成更大規模混亂事件。
忽然,靈堂那邊的地簧門被推開,胡先生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走出來。
他的右手裡握着一塊手帕,邊走邊抹拭眼角。
連城璧一躍而起,伏在長槍後面,雙手持槍,快速瞄準。
胡先生的舉動很正常,他來送別靜官小舞,說到動情處,自然會潸然淚下。
到了他的年齡,身邊的友人越來越少,觸景傷懷,心情激動,皆在意料之內。
“胡先生身上無傷,頭髮不亂,鞋面不髒,沒有打鬥痕跡。”連城璧說。
我藏在矮牆後面,目光追逐着胡先生。
他向停車場走過去,在車棚裡推出一輛電動自行車,緩緩地走向殯儀館的大門。很顯然,他置身事外,不管單氏一族的來去,送別靜官小舞后就哀傷離去了。
又過了五分鐘,胡先生消失於大門口,靈堂內再次恢復了沉寂。
“我下去看看。”我說。
我們等得太久了,未免會錯過一些什麼。
連城璧點頭:“好,切記,一旦靈堂內有事,就搶機會向外跑。只要出了靈堂的門,我就能百分之百保證你的人身安全。”
我也點點頭,佩服她的未雨綢繆功夫。
這邊樓頂正對靈堂,是最好的觀察、狙擊地點,也是殯儀館內爲數不多、視野開闊的制高點之一。
她在戰略戰術、戰鬥經驗方面強於很多人,一眼就能透析戰鬥的關鍵點。
我下樓,快步接近靈堂。
靈堂裡真的沒有動靜,我貼在門口右側豎起耳朵諦聽,也只能模糊聽到數人的誦經之聲。
我向對面樓頂的連城璧做了個手勢,然後無聲地閃進了靈堂。
單氏一族的九個人都在,圍在靜官小舞的遺體旁邊,雙手都按在冰棺側面,跟着站在中間位置的單老師誦經。
我沒有發現異狀,就放慢腳步,躡手躡腳進去,作出檢查供桌上的水果的樣子。
誦經聲不止,九個人誰都不擡頭看我。
我轉了一圈向外走,猛地發現,九個人的手掌已經深陷於冰棺側面。那個樣子,就好像九個人同時使出超強的掌上功夫,十八隻手掌一起發力,擊中冰棺。
如果冰棺中的靜官小舞沒死,這十八掌就要了她的命。
“難道單氏一族的人找不到張全中,反而將矛頭對準了靜官小舞?”我不禁暗暗皺眉。
靜官小舞已死,死者爲大,容不得活人欺侮。
假如單氏一族連這樣的江湖忌諱也敢冒犯,可見他們的品性已經低劣到何種程度?
“這是單氏一族生死存亡之際,如果不能一舉殺散虛空之兵,我們就將被迫絞盡腦汁,成爲無腦之人。既然如此,你們準備好了嗎?”單老師突然提高了聲音,瞬間聲色俱厲。
“準備好了,掌門。”其餘八人一起回答。
“以個人百年之身彌補天闕之漏,以個人螢火之光引燃九天聖火……敵人以九宮圖構陷於我單氏一族,我們退無可退,也以九宮圖對之。變陣,變陣,變陣!”單老師連續大喝三聲。
其餘八人撤開雙掌,腳下迅速走位,圍繞兩米長的冰棺,按照九宮圖佈陣,將中央戊己土的核心位置留給單老師。
冰棺正上方懸着一盞鐵皮吊燈,年歲已久,早就鏽跡斑斑。
單老師向吊燈望去,目光閃動。
我猜他大概是要以此爲根基,懸空於九宮圖的“五”位。但是,那吊燈上的鐵鏈本就單細,再加上環節連接處鏽成了疙瘩,絕對難以承受他的體重。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他不來,我們就對不住了。”單老師俯身對着沉眠中的靜官小舞說。
那個“他”字,應該指的就是張全中。
我想開口說話,剛剛作勢,單老師已經舉手製止:“不要多說,這不是你能插嘴的地方。如果你真的想幫忙,就叫張全中趕緊出來。”
他的聲音一直都在顫抖,兩頰上冷汗橫流,猶如一把強撐的硬弓。
“單老師,靜官小舞死了,張全中也不在了。”我回答。
“不,不會的,那算盤是活的,它的主人還活着,否則也不至於一顆小小的算盤珠就能讓我知難而退。張全中肯定活着,也不會離得太遠——”單老師的雙手從冰棺側面挪開,向前平伸,語調艱澀地繼續說下去,“這冰棺裡躺着的是他心愛的女人,我想,他不會眼睜睜看着女人受辱吧?”
我吃了一驚,料不到單老師會出此下策。
“撤手——單老師,你他媽的想幹什麼?”我脫口而出一句髒話。
單老師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冷冷地搖頭:“你別管,今天我單氏一族一定要了斷此事。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第一神算子’的名頭之爭早該有個結果了。”
我當然不容他在靈堂撒野,畢竟靜官小舞也是我的朋友。
靜官小舞的遺像前擺着一個金色的長方形香爐,裡面插着一束金紙封裹的檀香。此刻,香已經燒掉了三分之一,那種好聞的檀香味充滿了整個靈堂。可怕的是,我記得與連城璧離開靈堂時香爐裡燃着的是普通檀香,根本沒用金紙裹着。
在奇術界,香是最容易作怪、作法的載體,加入不同的藥引子,香氣一起,其特殊藥性就會迅速發作,藉着檀香的遮蓋,輕易放倒衆人。
現在,我懷疑那香裡就加了特殊的東西,令人產生了越聞越想聞的依賴感。漸漸的,兩腿發軟,腳底發麻,如同踩在雲絮上一般。
“你現在退出去還來得及,就像剛剛那個老頭子一樣。我只針對張全中,與旁人無關。”單老師面目猙獰地向我逼過來。
我艱難地搖頭:“我的朋友……在這裡,我得守着她,不能……容你們胡來。單老師,死者爲大,你在……死者身上動手腳,不怕遭天譴嗎?”
天譴無輕饒,奇術師一旦出格,則天譴一至,全部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