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媒體報道中,他們兩個死於同一天,但一個是在東歐最東部的海邊小城海參崴,另一個則死於該聯合體最西面的山地小城索契,中間相距數千公里。
靜官小舞能夠做到“十日殺三人”的確不易,畢竟她要在警衛森嚴的大官行宮裡伺機行刺,而不是簡單的長途觀光旅行。
與這兩位歐洲高官相比,另一人名聲稍遜,但在西亞擁有超高人氣,被稱爲“大護法神”,追隨者遍及石油國家,其名下可以調動的政治資金以“千億美元”爲單位計算。
“那時,活死人墓在進行一項十分複雜的研究,與深海探井有關。以上三人的人頭究竟作何用處,我無心去了解。‘扶桑改命局’之後,我的心才慢慢放下來,覺得總算對幼笙有了交代。做這些事的時候,我都瞞着張先生,生怕他爲我擔心。萬沒想到,六大‘人面桃花’都沒有拯救幼笙,仍然讓她半世孤獨……”
靜官小舞淚流更加洶涌,那小小的絲帕已經被完全溼透。
我把紙巾盒拿過來,放在靜官小舞面前。
“人面桃花”是一種“促姻緣、攏八字”的奇術,我像靜官小舞一樣,不相信六大“人面桃花”都救不了官大娘。
按照普通規律,走無常者想要促成別人姻緣的話,只需要一次“人面桃花”佈局,就能成就一門婚事。
無奈之下,我只能相信,那就是官大娘的命。
“你改變了官大娘的命,但殺了那三人,西亞、歐洲的形勢就被大大改變了,甚至後來的聯合體一夜間崩潰分解,也跟三個大人物之死有關。”我實話實說。
聯合體分解後,小國之中民不聊生,大國之間亂戰不休,的確曾讓東歐陷入了長達十年的恐慌混亂,至今還未平息。
這就是奇術界真正的蝴蝶效應,坐落於富士山背陰處的一場改命之局,竟然引發了其它國家大人物遭到斬首的命運。最終,三顆人頭運送至富士山,又會加劇太平洋深海動盪,其災患不知何年何月纔會終結。
到最後,始作俑者卻沒有得到一點益處,只能被動接受命運拋擲下來的悲哀結局。
“官大娘走得很平靜,她是走無常者,早就看透了生死。她的命運以此收場,也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之必然,再難過,就沒有意思了。”我說。
張全中陣腳已亂,我必須全力安撫靜官小舞,確保我們這條陣線能夠迅速穩定下來。
“我有一種極深的顧慮,也好像是一種預感,那就是我這一生,也會像幼笙那樣,機關算盡,全都落空。那樣的話,我真的是活成了一個笑話,成爲活死人墓靜官家的反面笑柄了。我今日告訴你這些,就是想把心事說給第二個人聽,免得有朝一日預感成真,世上就多了一樁無頭冤案。”靜官小舞停止嗚咽,目光無比深沉,彷彿要一直看到我內心深處去。
“你——你想多了。”我被她的話說得渾身汗毛倒豎,竟有一種“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的空前恐慌感。
她沒有把話挑明,但我已經百分之百肯定地猜到,她在懷疑張全中。
“他們是同生死、共進退的,懷疑張全中就等於是懷疑自己,不是嗎?現在,張全中所追求的終極目標就是擊殺鮫人之主,使她獲得完全的自由。這一點有什麼問題嗎?如果張全中另有所圖,那目標又在哪裡?”我的腦子越轉越快,由此衍生的問號越來越多,並且遠離了核心問題。
“停,停下來,我們大家都不要說話,也不要主觀分析了,全都停下來——”我做了個“停下”的手勢,又把食指豎到嘴邊,接着做了“噤聲”的手勢。
不說話、不猜謎、不懷疑、不傳謠的情況下,真理才能浮出水面。
靜官小舞默默地拭去淚痕,站起來,向我輕輕鞠了一躬,然後轉身走出去。
我沒有攔她,因爲她的話已經說完,再留下去,只是在耽誤大家的時間。
唐桑進來,把一杯熱牛奶放在我的面前。
她剛想說話,我及時地“噓”了一聲,阻止她開口,然後起身,穿過暗門,進了健身房。
我在木人樁前站定,一次次地重手攻擊它的要害,並且把它想象成一個強大的、邪惡的敵人,只有瘋狂攻擊,才能掩蓋自己內心的恐懼。
不知練習了多久,我漸漸發現空氣中出現了血腥氣,而手指揮動時不斷地有水珠濺到臉上。
我後退住手,纔看到右手的食指、中指指甲蓋已經倒掀起來,指尖變得血肉模糊。
木人樁也被我的血染紅了,要害處已經變成了觸目驚心的殷紅色。
我感覺不到痛,心裡有種不知道是恐懼還是憤怒的情緒在飛速發酵漫延着。
“這樣練,速成不了,手卻廢了。”陳先生在我身後叫。
我氣喘吁吁地往回走,不想跟他對話。
“跟我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保證你不會後悔。”陳先生在背後叫。
我回到病房,從門邊的冷藏箱裡找到消炎藥、紗布和膠布,自己清理傷口,然後包紮起來。
現在,手指火辣辣地痛,但我心裡的火氣仍然沒有發泄乾淨。
“去哪裡?”我走回暗門邊,向着仍然站在健身房中央的陳先生叫。
“去拳館。”陳先生回答。
我沒有考慮太久,從冰箱裡拿了兩瓶礦泉水,跟着陳先生離開健身房。
拳館並不在外面,而是醫院內部。準確說,是在這座大樓的地下三層。
我和陳先生進門,中央擂臺上正在進行一場輕量級的無保護格鬥,四周看臺上稀稀拉拉坐了二十幾人。
我們走到燈光最昏暗的角落裡,緩緩坐下。
“水。”我把一瓶礦泉水拋給陳先生。
這種格鬥比賽沒有看頭,尤其是對陳先生這種格鬥高手而言,即使是泰森與霍利菲爾德的天王山之戰,都不一定能入得了他的法眼。
“你有話要跟我說?”我問。
其實,一路過來,陳先生一直都心不在焉,無論問他什麼,他都答非所問,顯然心事重重。
“跟你說?有什麼好說的?別自作多情了。”陳先生笑起來。
他的笑容如此牽強,就好像一個即將上刑場的人在給獄友講笑話一樣。
“不說就算了。”我搖搖頭。
“你猜?”隔了一會兒,陳先生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驛馬星動,你要遠行。”我懶懶地答了八個字。
陳先生的笑容僵在臉上,很顯然被我說中了心事。
“去哪裡?”我問。
“國外,蘇門答臘島。”他回答。
“幾時走?”我甚是奇怪,畢竟他剛剛接手訓練我才一天,這樣的遠行實在太突然了。
“明日一早去上海,由上海飛蘇門答臘。”他回答。
我徹底無語,如果這樣,我的訓練也就自動終止了。
陳先生仰頭喝水,喉結上下抖動,顯得十分可憐。
我沒再說話,既然大家就要分離,除了最後互道珍重,真的沒什麼好說的了。
“我在醫院裡待了二十年,沒遇見一個有趣的人。你算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所以我想跟你說一些家族裡的事。大國曆史無比蒼白,但每一個隨着歷史沉浮的大家族卻血性狂野,每一代都能寫出一本頭角崢嶸的史書來。小夏,你願意聽嗎?”他的語氣變得越來越沉重。
我點點頭:“洗耳恭聽。”
他的祖上是大人物,隨手拈來,都是精彩動人的好故事,多聽有益,必定能增廣見聞。
“我們去喝酒,我還約了朋友,我們邊喝邊聊。”陳先生說。
我隨着他走出拳館,發現他的臉色慘白如紙,十分瘮人。
從拳館右拐,不到二十步即是一家酒吧。
我們推門進去,角落裡有個濃妝豔抹的女孩子舉着手機揮手。
“這是辛迪。”陳先生快步走過去,先跟那女孩子擁抱,然後回頭給我介紹。
我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在旁邊坐下。
這女孩子的樣子很普通,化完妝像鬼,大概卸完妝就連鬼都不如了。
“一瓶黑方,三個杯子加冰桶。”辛迪老練地吩咐服務生上酒。
“你們喝酒,我來講故事。”陳先生說。
“好好,講故事,講故事,我把錄音筆也帶來了,把你的故事都錄下來,然後寫成網絡小說,發表到網站上,讓所有人都能看到,就像你經常說的——我已經不在江湖,江湖上卻流傳着我的傳說,哈哈哈哈……”辛迪放肆地笑,假睫毛誇張地抖動着。
我爲陳先生感到悲哀,江湖傳奇是不適合在網上發表的,就像陽春白雪的音樂不適合到田間地頭去演奏一樣。
酒來了,辛迪把三個杯子斟滿,然後以主人自居,提議舉杯,連喝了三大口。
她打開了一支索尼錄音筆,放在陳先生的正前方。
“親愛的,現在可以說你的傳奇故事了……”辛迪用閃亮的黑指甲撳下開關,錄音筆開始工作。
“嗯,我從我的家族敗落時期開始說吧,那是滿清政府收復海外寶島的戰爭年代。我祖上繼承‘反清復明’的前明遺訓,誓死保衛海島,屢次擊退清政府的炮船,其間更藉助海嘯和大風暴,連續燒燬、鑿沉了七艘官船,打得敵人狼狽不堪。就是在這種形勢大好、彈冠相慶的大捷之後,敵方陣營裡突然出現了鮫人助陣,導致寶島外圍的炮臺、壕溝、箭塔、刁斗一夜間全部失守。自古以來,鮫人從不參與國家戰爭,永遠保持中立。所以,海上國家對鮫人從不設防。半月之內,寶島落入清軍手中,我祖輩的苦心經營也毀於一旦。”陳先生講述歷史的時候,口氣非常平靜,就像小學生在朗讀一篇歷史文章一樣。
既然有這樣的戰事發生,那麼陳氏家族與鮫人的樑子就徹底結下了。
“鮫人爲什麼幫敵人而不是幫你們?我讀過一些描述鮫人世界的書,真的沒發現他們參與兩國交戰的情節。我猜,你們祖上手裡一定有他們想要的東西,對不對?”辛迪問。
在她面前,陳先生的傲氣蕩然無存,而是連連點頭:“是,很對,我的祖輩手中有一件寶物,是鮫人們尋找了很久都沒找到的。如果早把它交出去,就不會有全島覆滅這段慘痛歷史了。”
“那是什麼?是不是在那一役後落入了清政府或者鮫人的手裡?”辛迪一聽到有寶物,立刻雙眼發亮。
“是一面鏡子。”陳先生回答。
這一次,我的情緒也變得緊張起來。
任何跟鏡子有關的話題都能讓我聯想到“神相水鏡”,那是我家遭受重創的唯一起因。
君子無罪,懷璧其罪。
看起來,這句話適合於任何朝代、任何地方。
“什麼鏡子?”辛迪追問。
我也期待從陳先生口中說出“神相水鏡”這個名字,但他卻茫然搖頭:“我不知道是什麼鏡子,祖上遺書裡沒有提到它的名字,更沒有記錄它的下落。遺書裡說,我陳氏家族與海上鮫人永遠都是不共戴天的死敵,只要找到機會,就全力進擊,一舉搗毀鮫人老巢。現在,我得到一個機會,江湖朋友告訴我,蘇門答臘島的南岸有鮫人聚集,即將召開七海大會,到時候鮫人之主一定會露面。我明天就趕到那邊去,會同陳氏家族散佈在全球各地的嫡系子孫,一起籌劃,藉助美國軍方海外部隊的力量,遠程轟炸鮫人聚會地點……”
談到興奮處,陳先生手舞足蹈,彷彿他說的這一切很快就能變成現實。
我當然不會相信勝利來得如此容易,更何況,鮫人的聚會不同於陸地人類,地點隱秘,不易探查。人類面對大規模火力轟炸時無處躲藏,只能等着受死,但鮫人則輕易就能潛入深水區,躲過任何炮彈襲擊。
“真是有趣,那場面一定壯觀極了!乾杯,乾杯!爲即將大獲全勝乾杯!”辛迪舉杯附和。
一瓶酒很快見底,辛迪已經醉態十足,手臂吊在陳先生脖子上,口紅也有一大半蹭在他耳朵上、腮上、衣領上。
“明天我跟你去,去蘇門答臘島……去欣賞烤魚乾,去吃烤魚乾,哈哈哈哈……老陳,你馬上就要揚名天下了,馬上就要成爲全球聞名的大人物了……我要嫁給你,我要向你求婚,你一定要娶我,現在就娶我……現在就娶我……”辛迪叫得太大聲,招來了其他桌上那些顧客的紛紛白眼。
我藉口去洗手間,拐彎出了酒吧,靠在柱子上發呆。
陳先生的遠行很有意義,也很有勇氣。我希望他就算不能一種成功,至少也給世人發出“向鮫人挑戰”的檄文,號召更多人重視來自大海生物的威脅,不要等到利刃加身,才懂得看到鮫人的狼子野心。
“嘿,我以爲你去廁所放水了,卻躲在這裡!”陳先生也走出來,笑嘻嘻地站在我旁邊。
“祝福你,有美女傍身,還有偉大的事業即將展開。”我向他伸出手。
“兩樣你都說錯了。”陳先生低聲說。
我一怔:“都說錯了?怎麼可能?”
陳先生看了看腕錶,繼續說:“大概十分鐘後,一輛奧迪車就會開過來。我們上車,繞到醫院停車場的第三齣口旁邊去,等一輛黃色本田車從地庫裡出來,我們就開始跟蹤。那是辛迪的車,而她的身份很特殊,是鮫人的奸細。我剛剛說的一切都是講給她聽的,今晚最後一個節目,就是嚴刑逼供,讓她說出蘇門答臘島的鮫人集會地點。”陳先生條理清晰地說着,眼中閃爍着孤狼一般陰森狠毒的寒光。
“很好,有趣。”我笑起來。
之前陳先生在辛迪面前表現得如同老年花癡一樣,而辛迪幹掉了半瓶黑方,其醉態竟然也是裝出來的。兩人都是演技派,但陳先生似乎更勝一籌。
十分鐘不到,一輛黑色奧迪車在我們旁邊停下。
我和陳先生上車,車子便呼嘯着向前,繞過酒吧,由坡道向上,迅速抵達第三齣口的側面。
正如陳先生所料,黃色本田車由地庫裡衝上來,拐彎時都不減速,一出車庫便全力向南飛馳,瞬間絕塵而去。
司機取出一個微型信號跟蹤器,盯着屏幕上閃爍的小黃點看了幾秒鐘,回頭告訴陳先生:“辛迪走的是回家的路線。”
陳先生吩咐:“直接去她家。”
車子沒有繞行大路,而是穿行小路,只走了二十多分鐘就抵達了一個名爲“萬象綠城”的嶄新小區。
“十五號樓,一單元,頂樓1802。”司機迅速報出目的地。
此時,車子已經停在十五號樓前。
我和陳先生下車,快步穿過一樓大堂,乘電梯直抵十八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