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夫人乘坐的小船過了湖心,船速忽然減慢,似乎對岸邊的我們有所顧忌。
“告訴韓夫人,我沒有惡意。更何況,鬼菩薩構築的這個野湖,對我而言,就像一個小小的水盤那樣,毫無用處,毫無價值。請韓夫人過來,我只想問她兩句話,絕不會故意刁難。”言佛海說。
我向湖中揮手,韓夫人站在船頭,也向我揮手。
我把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吆喝:“夫人,這邊是安全的,快過來吧!”
韓夫人扭頭說了一句什麼,然後退回去,坐到了船中央。
另一人走上船頭,大聲迴應:“夫人問,秦王會的人到底要什麼?大家把話挑明,然後纔可能坐下來談。”
我轉述言佛海的話:“告訴夫人,秦王會言佛海先生只想問她兩句話,沒有其它的事。”
那隻小船忽然停住,船頭打橫。
“他們要退回去。”言佛海低聲說。
我並不這麼認爲,因爲我看船上每個人的表情都十分驚詫,視線的指向也不是我們這邊,而是四面亂看。通常情況下,迷路的人或者被敵人圍困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舉動。
“幻象,他們一定是遇到了幻象,被看不見的東西困住了!”我低聲叫。
鬼打牆也是一種幻象,在從前的濟南城裡經常見到,而官大娘也不止一次向街坊們說起過鬼打牆是怎麼回事。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被困住的人懵懵懂懂,在外人看來極爲可笑。
小船已經停住,包括韓夫人在內,上面的人全都陷入了一種既恐慌又困惑的狀態,彷彿遭遇了水上的“鬼打牆”一般。
不管怎麼說,他們還是太急躁了,如果從岸上過來,至少不會發生這樣的怪事。我向四面看,平臺正下方有一個簡易碼頭,那裡停靠着一隻單槳木船。
“你等着,我划船去救他們。”我說。
言佛海稍一沉吟,立刻跟上我:“我們一起去。我倒要看看,鬼菩薩到底在水底留下了什麼?”
我們向西走了五十多步,越過碼頭,解開木船上的纜繩,然後跳上小船。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這一次我感覺划槳的時候手上非常輕快。改變水體的浮力,有很多妙用。科學雜誌上曾經宣揚過,一個不擅長游泳的人去了死海之後,游泳技術突飛猛進,因爲死海海水中的浮力要遠遠高於普通海水。
鬼菩薩對於幻象的研究非常深入,竟然想到提升水體浮力的方法,這在玄學歷史上,真的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言佛海站在船頭上,張開雙臂,迎着湖上若有若無的風。從背後看,他的身材並不健碩,也沒有睥睨天下的傲氣。但是,他的野心太大了,胸中裝得下地球和宇宙。
我欽佩這樣的人,但並不欣賞。
地球是所有人的地球,宇宙是所有星空居民的宇宙。沒有任何一個霸權者,能夠實現宇宙獨夫的幻想。那些野心極度膨脹的大人物,最終只會像肥皂泡一樣,啪地炸開,消失在歷史的煙雲之中。
正如所有人說的,濟南市是中原大城,具有無限深廣的包容能力。
天南海北的英雄好漢到了濟南,根本翻不出根頭去。要麼被消滅,要麼被同化,最終也成了濟南城的一份子。
這就是濟南的魅力所在,三面荷花四面柳,一城春色半城湖。濟南人愛泉水,泉水也養育了濟南人。外來客如果跟泉水犯衝,那肯定就長久不了。
“直線過去,衝破幻象。”言佛海大聲說。
他本來就是著名的奇術師,此刻又吸收了莫先生的腦力,所以我相信他的判斷,奮力划槳,小船劈波斬浪向前,如一條露出脊背的大魚。
驀地,我聽到湖面上響起了音樂聲,前後左右,無處不在。
我向左右看,湖上只有盪漾的水波,其餘則空無一物。湖面空曠,就算是功率巨大的頂級音響,發出的聲音也會被稀釋掉。不可能如此清晰地傳過來。
此刻,小船距離韓夫人的船,只有十五米左右。只需半分鐘,兩船就能匯合。對面那隻船的後面,就是黑天鵝出沒的蘆葦蕩。
音樂聲忽然變得高亢起來,剎那間,蘆葦蕩裡,飛起一羣黑天鵝,筆直向上,鷂子鑽天一樣。
這情景非常反常,因爲那不是黑天鵝的飛行方式,它們的身體結構也註定了不能直線上升或者下降。而且,在這種急速起飛的情況下,黑天鵝也沒有唳聲大叫,而是沉默地羣飛,喑然無聲。
黑天鵝的奇異飛行姿勢使我有小小的分心,視線剛剛收回,就發現四面的湖岸正在急速升高,遮住了我的視線。
大驚之下,我忘記了划槳,只是睜大眼睛,盯着漸漸高至雲端的湖岸。
“這不可能……湖岸升高?只聽過湖水水平面升高溢出,誰也沒見過湖岸升高——除非是地震,致使山搖地動,湖岸傾頹……”這些話我沒有說出來,只是在心裡暗自揣測。
到了最後,我看不見湖岸以及湖岸外面的東西,這個野湖已經變成了一隻巨大的鐵鍋,把我們這兩隻船兜在裡面。
突然,我猛然醒悟:“不是湖岸上升,而是水位下降。”
就在這時候,小船地下嘎登一聲,已經撞到了水底的大石頭,頓時向右傾斜過去。
船體四周已經沒有水了,只剩灰色的淤泥和深褐色的水中植物。
我明白,真正的情況是,湖底突然裂開一個大口子,湖水傾瀉一空,兩隻船同時落入淤泥之中。湖中水深至少有十米左右,按照體積公式換算,湖底至少需要十幾根口徑巨大的排水管,才能實現瞬間分流湖水。
此刻,兩隻船相距不過五米,我清楚地看到了對面船上每個人臉上的表情。
很明顯,他們看不見我和言佛海。
那些人仍然處於驚恐當中,但卻沒有跳船逃生,只是各自站定,望着不同的方向。
船停在淤泥當中,動都不能動。
之前,站在岸上看這個湖,一風吹過,湖水波光瀲灩,景色美不勝收。可是那時候誰也不會想到,湖水消失時,湖底的情景卻是如此可怖。
視野之內一片灰褐色,除了淤泥,就是半死的水生植物的根莖。淤泥之內,被困住的魚蝦正徒勞地掙扎着。大魚尾巴不斷地拍打灘塗,發出單調的“啪啪”聲。
奇怪的是,我看不見湖底有任何排水管。當然,這裡是人工湖,設置排水管的可能性幾乎是沒有的,因爲根本沒有排水的需求,只有向湖中放水的程序。
我不禁喃喃自語:“湖水去了哪裡?這個過程是怎麼發生的呢?”
“踩着石頭,就能到那隻船上去。”言佛海向前指着。
淤泥中零星分佈着幾十塊石頭,全都露出一角,確實能夠當作墊腳石。
“再等等。”我說,。
貿然離開這隻船,一旦神奇消失的湖水又洶涌地回來,那麼無論站在哪塊石頭上,都會變成水中浮萍。
“你怕了?”言佛海問。
我搖搖頭:“不怕,但也不能盲目送死。”
言佛海冷笑:“怎麼會是送死呢?你明明是怕了。”
這時候,我腦子裡清晰浮現出五龍潭中的水瞬間消失的事。
那雖然是在幻象中發生的,但卻異常真實,恍如我親眼所見一樣。
我極力回想,但那時候的情節、畫面越來越模糊,像是洇染了的水墨畫,看不分明。湖水消失之後還會發生什麼,我一無所知。
“我去,你在船上守着。如果有事發生,就划船過來救我。”言佛海說。
我無法左右他的行動,只好點頭。
言佛海下船,先跳到距離船頭一米遠的石頭上,接着向左前方一路跳過去,很快就接近了那艘船。
在我看來,只要他一伸手,就能攀着船幫,翻身上船。
就在那時候,他的身體突然停住,並且重重地撞在一堵看不見的“牆”上面。
相撞之時,他的中心是隨着擡腿邁步直線前移的,一撞之下,去勢受阻,身子下降,一腳踩進淤泥裡。
“他媽的……”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脫口罵了一句髒話。
淤泥很深,而且他落下後,身子立刻下沉,轉眼間小腿、大腿、腰部就深陷其中。幸虧他反應快,雙手抱住身邊那塊石頭的一角,漸漸穩住,不再下沉。
我想救他,但船都不能動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跳過去把他拉出來。
“前面是什麼?你幫我看看。”他並不擔心自己的安危,而是向前一指。
我睜大了眼睛看,對面只是一隻船,然後我們和船之間,只有透明的空氣。
“什麼都沒有,空的。你撞上了什麼?”我問。
“好像是一面玻璃牆——”言佛海不顧自己的安危,伸手向前摸去。當他再次停下來的時候,雙掌都留在空中,果然像是貼在一面牆上似的。
“真的是牆。”他說。
這下,我們根本就無法自圓其說了。
“鬼打牆。”我喃喃的說。
韓夫人等一船人在那邊,我和言佛海在這邊,被一堵無色無形的“鬼打牆”分隔開來,明明近在咫尺,卻是無法會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