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燈火初綻之時,一個人坐在這裡,未免有些淒涼。更要命的是,我必須一個人面對未來的種種麻煩,有些高聳如山,有些橫亙如川,沒有一件事是容易解決的。
“走了,先去吃飯。”我低聲告訴自己。
老濟南人常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所以,越是身處困境,越要努力讓自己吃飽、吃好,用充沛的體力來彌補精力上的不足。
我剛想下車,有人忽然從窄巷裡輕盈飄出,笑盈盈地向我輕輕揮手,正是燕王府八神將裡的“畫神”白芬芳。
“夏先生,此刻過來,不打擾您吧?”她緩緩地走近。
我知道,她是燕歌行的人,暫時來看,對我是沒有威脅的。
“不打擾,白畫神多慮了。”我重新坐正,等她開口。
“我喜歡黃昏時候出來走走,沒想到在這裡看到夏先生。看起來,夏先生好雅興,一個人坐在馬車上,獨觀天下,傲視羣雄,遠遠看了,好生佩服。”白芬芳說。
她很會說話,雖然只是普普通通的談話,卻讓人心裡十分舒服。當然,她以這種良好態度對我的前提,是靜觀、等待我擊殺燕塗鴉。
“放心吧,我答應的事,絕不會畏首畏尾。”我說。
“呵呵,我相信夏先生是一個言而有信的人,所以任何事,只要交給夏先生,就一定能夠獲得完美的結果。”她說。
“那麼說,是燕歌行派你來的了?”我問。
白芬芳點頭:“當然,當然,除了他,還能有誰?”
我立刻追問:“白畫神,你究竟是站在燕大少燕歌行這一邊,還是站在十三少燕塗鴉那一邊?你的立場很重要,這時候已經容不得腳踩兩隻船了。”
燕塗鴉藏身於鞭指巷咖啡館地底,如果白芬芳有意袒護,就會在地面上設置障礙,阻攔我深入地底殺之。如果她真心誠意站在燕歌行那邊,就會大開綠燈,幫我達成使命。
很明顯,她有一瞬間的躊躇,至少停頓了七八秒鐘,才模棱兩可地回答:“這個……我不明白夏先生的意思。要知道,我是燕王府的人,任何時候,都應該以燕王府的利益爲重,絕對不能私自做決定。你這樣問,我不好回答,也不好做決定。不如你給我一點時間,我好好考慮考慮?”
我有些奇怪,事情發展到現在,她手裡沒有任何籌碼可以自擡身價,也無法阻止燕歌行、燕塗鴉之間的兄弟火併。那麼,她沒有任何爲難之處,二選一即可。
“我等不了了,就在今晚行動。過了今晚,事態將如何發展,誰都不清楚。”我說。
奇怪的是,白芬芳沒有接話,眼珠連轉了幾下。
當一個人努力思考時,纔會下意識地露出這種“轉眼珠”的微表情。
“好吧,我做決定了,跟定燕大少燕歌行。現在,你要我做什麼,儘管吩咐吧。”她用力點頭。
這樣的迴應再次讓我感到困惑,因爲事實情況是“她安排我進入地底”而不是“我吩咐她”。
“帶我去地底。”我只說了五個字。
“地底哪裡?”她又問。
我的疑心更強烈了,她的話越來越缺乏邏輯性,似乎剛剛失憶了一般。
“哦,這個,我誤會了,剛剛有些走神。”她緊跟着解釋。
我定睛望着她的臉,希望從那張風韻無限、美麗無雙的臉上看出些端倪。
“夏先生,我一定會幫你,但請你把自己的計劃全盤托出,然後我纔好給你意見,是不是?”白芬芳問。
我看不出她的破綻,明明知道她有些不對勁,卻無法確定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我正要去吃飯,一起來吧?”我問。
白芬芳點頭:“沒問題,願意奉陪。”
我跳下馬車,她及時地退後兩步,免得大家撞在一起。
這個廣場四周都是很精緻的店鋪,一半以上都是吃飯的品牌餐廳。
我們進了一家名爲“九碗半”的店,點了兩份牛肉麪套餐,然後找地方坐下。
“吃完飯以後,你帶我去見燕塗鴉。只要我們見了面,就沒你什麼事了。”我說。
我沒有必勝的把握,但卻願意衝進去試一試。
“嗯,好,好好。”她回答。
“進入地下有幾道門、幾把鎖?”我問。
白芬芳搖頭:“一切都是未知的,你問我,我問誰?”
我立刻意識到,她根本不是白芬芳,而是另外一個冒充白芬芳的人。
白芬芳把燕塗鴉放置在羽翼之下,細心照顧,唯恐他發生危險。那麼,這種特殊情感是裝不出來的,十分真誠。至少在她與燕歌行聯手之前,對燕塗鴉是一片忠心。
如今,白芬芳變的有些寡然無味,眼神、表情都不合拍。提到燕塗鴉這個名字的時候,就像在說一個陌生人。
“白畫神,你讓我感到很困惑,爲什麼侍奉燕塗鴉卻又反叛,加入了燕歌行的陣營?”我問。
在我灼灼目光注視之下,白芬芳臉上又出現了短暫的慌亂。
“爲什麼?燕大少與燕十三少是兄弟,你拋棄一人,歸降一人,有區別嗎?不都是在燕王府的陣營之中?”我繼續追問。
“這個……”白芬芳語塞,說不出話來。
“你不是白畫神。”我說,“你是夕夕。”
我不願意提花千歲這個名字,因爲很難把夕夕的年輕模樣跟越青幫“千變萬化女”相聯繫。當然,這是一種自欺欺人的想法,因爲夕夕、花千歲、千變萬化女是同一個人。
又一次,第六感像一盞探照燈,在我混沌的腦海中照亮了一切,並且迅速聚焦於夕夕、千變萬化女、白芬芳這三個不同形象上,然後自動化三爲一,砍掉一切僞裝,直達真相。
“呵呵。”白芬芳笑起來。
她還想撐下去,但在我眼神注視之下,已經無所遁形。
“你的易容術很厲害,起初我真的以爲是燕王府八神將裡的白畫神到了。”我說。
白芬芳低頭思索了幾秒鐘,再次擡頭,臉部的易容物已經全部除去,現出夕夕那張年輕的臉來。
“對,是我,又被你識破了。”她說。
令我感到驚訝的是,她的易容過程似乎都是“自動”完成的,既快速又準確,而且沒有用到雙手,果然與川劇中的“變臉”相似。
“你很瞭解白畫神?”她問。
我搖頭:“並不瞭解,更不熟絡,只是我問到核心問題的時候,你一個都答不出來,才讓我起了疑心。如果換了另外一個人,只要不向你提問,就不會露餡。”
在易容術的世界裡,外形的相似只佔一半,形似加上神似,才能夠惟妙惟肖地模仿另一個人。
夕夕雖然能在短時間裡化身爲“白芬芳”,卻無法獲取其腦部知識,所以纔在我的提問下露出了巨大破綻。
牛肉麪端上來,我們埋頭吃麪,各自沉思。
夕夕的易容術十分精妙,令人歎爲觀止。
由此,我想到一個計劃,可以利用這個優勢,直搗燕塗鴉的老巢。
譬如,我和夕夕易容爲另外的人,不引起燕塗鴉的戒心,就能兵不血刃抵達對方的地底密室,然後暴起殺敵,全身而退。
“我有個計劃——”夕夕擡起頭來。
我平視着她,默默傾聽。
“我可以幫你對付敵人首腦,具體辦法是,喬裝成另外的人直插敵人心臟,近在咫尺間格殺對方,然後悄無聲息地退出。你說,怎麼樣?”夕夕接着說。
她想的跟我想的完全一致,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心意相通吧。
“你幫我,我給不了你任何東西。”我點點頭,略帶慚愧地說。
“那就欠我一個人情,以後等我需要了,你再還我。”她說。
我伸出右掌,她也伸出右掌,啪的一聲,我們兩個人擊掌爲盟。
吃完兩碗麪,我們已經有了易容目標,那就是燕歌行與白芬芳。這兩個人出現在鞭指巷咖啡館是很自然的事,斷然不會引起燕塗鴉的疑心。
“夏先生,把你扮成燕歌行有些屈才,他比你更霸氣,但卻缺少了謙和大度的仁者之風。當今天下,太傲慢的人容易招致滅頂之災,他的結局未必會好。你就不同了,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一定能夠成爲江湖上的集大成者。”夕夕說。
我屢次被她讚美,但並不往心裡去。
別人說的,只是她的感受,但未來的我是什麼樣的,卻是要一步一步去拼,或成王侯,或成草寇,都是拼搏奮鬥的結果。
天上不會掉餡餅,只會掉陷阱。
只有明白這一點,我纔不會固步自封,也不自以爲是。
走出餐廳之後,我們折進一條黑暗的街巷裡。
“夏先生,你只要安靜站着,什麼都不用做。”夕夕說。
她站在我對面,睜大眼睛看着我的臉,端詳了七八秒鐘之後,雙手慢慢擡起來,從左向右,在我臉上緩緩拂過。
“好了。”她說。
我知道夕夕的易容術厲害,但當她在十秒鐘內把我變成另一個人時,還是大吃了一驚。
“夏先生,已經改扮完成,請看一下。”她後退一步,用手機拍了一張我的半身照,然後交給我。
手機照片中,我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穿着我的衣服的一個“燕歌行”。
“真是……奇術,奇妙!”我由衷讚歎。
在夕夕這裡,我感覺自己見識到了“易容術”的至高境界,已經沒有任何詞彙可以形容她的雙手。“千變萬化女”的稱號果然名副其實,令人心悅誠服。
很快,夕夕也爲自己易容,再次變成了“白芬芳”。
“神乎其技,佩服。”我由衷地挑起大拇指讚歎。
夕夕不好意思了,紅着臉,扭扭捏捏地笑。
她現在完全是十八九歲少女的模樣,跟傳說中的“千變萬化女”毫無相近之處。
“夕夕,你到底是誰?”我忍不住問。其實這問題問一百遍,也沒有一個人或者一個動物能夠回答。
名字只是代號,連人的外表形象都可以修繕造假了,還有什麼是不能被改變的呢?
“夏先生,不要管我是誰?只要能平平安安解決眼前的一攤子事,就是最大的勝利。”她說。
黑暗能給人奇妙的安全感,此時此刻,我和她之間有着無比的默契,彷彿兩個人聯起手來,就能對抗京城大鱷燕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