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了?”靜官小舞又問。
“不,我只是心裡有太多疑問,沒人替我解答,弄得自己有點心慌。設鴻門宴殺敵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但爲什麼看起來每個人都倉惶瑟縮,彷彿到了世界末日一般?”我自嘲地搖頭苦笑。
二戰期間,刺殺敵酋這種事在中原大地上發生過幾千幾萬次,大人物刺殺敵方大人物,小人物消滅敵方小人物,從各個維度和層面給予日寇連續不斷的打擊。既然是刺殺,那麼就抱定了同歸於盡的決心,事到臨頭也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現在,張全中一行人畏首畏尾,證明他們沒打算與敵人同歸於盡,也許已經給自己留了退路。
“別想太多,世上沒有哪一件事的答案是現成的,都需要去反覆思考。如果事事都能謀定而後動,那天下還有‘失敗’二字嗎?一切都不確定,反而是亂世中克敵制勝的最好狀態,你說呢?”靜官小舞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深沉。
不知怎的,她讓我記起了官大娘。
在我記憶中,官大娘的神情永遠都是冷靜篤定的,彷彿曲水亭街上發生的任何詭異事件都逃不脫她的掌控。當普通百姓爲了丟魂、撞邪、見鬼、乩亂而惶恐哭嚎、亂作一團時,她一到場,立即風平浪靜,事事理順。
此刻,從靜官小舞臉上,我又看到了官大娘慣有的那種篤定。
“你放心,我答應的事一定做到。”我說。
“我當然放心,因爲你不像是張先生——你沒有私心。世界上沒有私心的人最可貴,而沒有私心的奇術師則要加一個‘更’字。我一大早在這裡等你,就是爲了你的允諾。”靜官小舞笑得越來越安詳。
忽然間,水面上的“九宮死符”隱去,四面的枝條也隨風輕擺,平靜的水面遂被一波波浪攪散。
“喂,夏先生。”張全中從鐵公祠後面繞出來,睡眼惺忪,一邊走一邊揉搓着雙眼。
我和靜官小舞一起回頭,遠遠地注視着他。
他的左手中拎着那面銅鏡,但動作十分隨意,可見那銅鏡並沒有達到他的預期。
果然,他走近之後,把銅鏡丟在地上,發出“咣噹”一聲響。
“夏先生,昨晚好險,對吧?”他問。
我是第一個到達也是最後一個離開小院的,其中甘苦得失,只有我一個人明瞭。
“對。”我只回答了一個字,對張全中的人性不做任何褒貶。
“辛辛苦苦拿了這銅鏡回來,卻根本無法使用。有消息說,這就是傳說中的神相水鏡,能夠預知天下吉凶的。可惜,我什麼都看不到,只能當一面普通鏡子來照。如果你感興趣,請拿去試試看?”他又說。
銅鏡當然不可能是神相水鏡,張全中一定是收到了錯誤的情報,才帶人奔襲小院。
“這樣的銅鏡有很多,如果每一面都當寶貝,藏都藏不過來。”我說。
張全中打了個哈哈,笑着點頭:“說得對,說得對。”
我們三人各自懷有不同想法,但表面卻裝得若無其事,所以這種談話沒有任何意義,只是在虛耗時間。
太陽升起來,湖面上霞光萬丈,隨波動盪,浮光躍金,煞是好看。
“真好。”靜官小舞遠眺湖上。
這樣的大明湖美景是專屬於現代濟南人的,並且自從大明湖新景區免費開放後,很多市民一大早就趕到湖邊去,一邊晨練,一邊欣賞湖景霞光。
“年年歲歲湖依舊,歲歲年年人不同。”我低聲嘆息。
“不要傷感了,今天我們要用敵酋首級祭奠無辜死難的百姓。我已經做好萬全準備,只等上演鴻門宴的好戲了。”張全中大笑。
他的笑聲有點乾巴,充滿了外強中乾的意味。
“今天的鴻門宴,誰做項莊?”我問。
張全中停止大笑,表情漸漸冷峻:“沒有項莊,也沒有樊噲。敵酋落座後,摔杯爲號,行刑隊立刻闖入,亂槍殺人,不讓一人逃脫。”
我無法對他的計劃加以評論,箭已在弦上,只可鼓氣而不可泄氣。
“預祝成功!”我向張全中伸出右手。
“一定成功,這一戰,我和我的弟子以及城中各奇術師門派領袖們一定青史留名。”他緊緊握住我的手。
靜官小舞一怔:“張先生,你剛剛說什麼?還請了城中各派領袖?”
我也愣了,鴻門宴如此兇險,如果將那些不明就裡的江湖人物請來,一旦死了傷了怎麼辦?
那些大人物是濟南奇術的命脈和根基,如果都死在鴻門宴上,濟南奇術界的損失就太大了。
“我以創建‘大東亞共榮圈’的名義設宴,他們不來,敵酋怎麼肯來?不過你們放心,行刑隊都是精挑細選、機靈敏捷的快槍手,絕對不會誤傷自己人。”張全中解釋。
我心中黯然,原來“九宮死符”的凶兆是應驗在這羣人身上。
“赴宴者的名單不能更改?”靜官小舞問。
張全中搖頭:“改不了了,我知道你們在擔心什麼,但幾大門派都會派出得力弟子嚴密保護領袖人物,絕對不會出事。”
我沒有開口,但心裡卻像開了鍋一樣。
這一戰,擺明了是“殺敵八百、自損三千”的下下策。退一萬步說,即使幾大派領袖避開流彈安全返回,但日本人的憲兵特務馬上就會登門,將赴宴者全部逮捕法辦。
我和靜官小舞對視了一眼,同時轉向湖上,重新考慮張全中的計劃。
“邊走邊看,伺機而動。”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既然“九宮死符”已現,可見大結局已定,不是人力所能更改的。以我的能力,在混戰中儘可能地保護靜官小舞,讓她去覓得一線生機,纔是最緊要的。
“很好。”靜官小舞說。
“這計劃有點冒險,但如果不馬上進行,日寇就會再次展開堅壁清野的行動,造成平民百姓的大規模傷亡。到時候,你們只看我的眼色行事就行,尤其是夏先生,一定緊跟在我身邊,免得出岔子。”張全中說。
我保留自己的意見,他每說一句,我就點一次頭,表示完全配合。
面對紛雜亂局,張全中已經焦頭爛額,如果我和靜官小舞再提反對意見,他的鴻門宴就真的舉辦不下去了。
當務之急,我們要給他信心。
“你放心,我會隨時候命。”我說。
“多謝,夏先生,我會命人幫你準備武器,協同行刑隊作戰。”他鬆了口氣。
大約在上午十點半鐘,宴席菜餚已經準備妥當,涼菜全部裝盤,熱菜全部碼好,只等上鍋爆炒。
鐵公祠外,擺下了兩張大八仙桌,十六個座位上鋪着玄色錦緞,卻全都空着。
桌上擺着兩種酒,一種是大陶壇裝的本地土釀烈酒,一種是小泥罐包裝的日本清酒。
我分別聞過,清酒香味妖嬈,一定是放進了一些特殊的“佐料”。那壇烈酒則完全不同,酒香醇正,辛辣有勁,是地地道道的濟南好酒。
“萬事俱備,就等日本敵酋上鉤了。”我默默地告訴自己。
祠堂內外的人一聲都不出,只有臨時搭建的廚房內偶然傳出擺放碗筷的輕微動靜。
所有人臉上都寫着“緊張”二字,尤其是跟着張全中進進出出的三個年輕人,不時地將右手伸到後腰衣服下面去,摸索着短槍的槍柄。
“不是個好兆頭,年輕人總是太嫩了。”我不無擔心地喟嘆。
中國任何一個幫派勢力都擅長“藏私”,對於下一代的培養總是有所顧忌,生怕“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所以,人才斷代的痼疾永遠都客觀存在,無法根治。
那三個年輕人是張全中的幫手、弟子,但處事能力很差,根本就不足以擔當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