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譁”的一聲,隱藏在斷腸草叢中的自動噴灌器工作起來,向上噴出指頭粗的水柱,上升兩米之後,隨風揮灑,落在草叢中。
斷腸草吸飽了水,草葉的顏色轉爲青碧色,欣欣向榮,充滿生機。
“從沒想過,連斷腸草都能被人工種植,而且管理得這麼好!”連城璧長嘆。
在正常情況下,植物會產生授粉、串連、結蕊的雜交情況,一旦斷腸草的花粉隨風播撒,傳到院外去,那圍繞十八號周遭的植物就要遭殃了。尤其是小院向東就是護城河,那河裡的水若是被斷腸草的毒污染,向北的大明湖、北湖、小清河甚至入海口都會遭了大殃,人畜傷亡,不可計數。
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將斷腸草全部銷燬,從源頭上杜絕隱患。否則,這院子存在一天,周遭老百姓就有性命之憂。
“嗯?”一滴水珠斜刺裡飛濺過來,擦着我的鼻尖飛過去。就在那一瞬間,我聞到了水珠裡的異味。
在中國的傳統毒藥中,藥味分爲“酸、辣、鹹、苦、甜”五種。前面四種,只要下毒、淬毒就會被人發現,而最後一種則是最隱蔽的,並且是用甜味來掩蓋毒物的味道。久而久之,毒性越大的藥物加上甜味素之後,味道就變得越甜。當然,毒物本身是帶有一種腥氣的,只有行家的鼻子才能聞出來。
“水裡有毒。”我毫不猶豫拉着連城璧的手臂撤退。
連城璧臉上變色,用袖子捂住鼻子。
再細看,四散落下的水珠都變成了焦黑色,一落到斷腸草上,草色就變得晦暗了不少,變成了鐵青色。
噴灌設備自然是張全中設置的,水源也在他掌握之中。那麼,唯一的解釋就是水源已經遭到污染,正在向外噴射“毒水”。
“我進北屋去,你等着。”我吩咐連城璧。
“當心。”連城璧回應。
連番變化之下,我們變得異常敏感,既要瞻前,也得顧後。我把她留在外面,就是爲了保住後路,不至於被未知之敵一網打盡。
我推門進了北屋,卻只看到冰棺,不見張全中與那三個日本人。
靜官小舞仍然靜靜地躺在冰棺裡,並沒有復活的跡象。
此刻,冰棺發出嗡嗡之聲並伴隨着一陣陣輕微的震顫。
我向腳下看,冰棺的電源已經接通,七八個指示燈全都亮着,液晶屏上的溫度數字爲攝氏負十二度。按照慣例,冰棺溫度設置爲攝氏負五度即可,就能保證遺體的安全。張全中將溫度設得這麼低,一定有蹊蹺。
兩側房間門口垂着灰色布簾,西側房間內寂靜無聲,東側房間裡則傳來輕微的水聲。
我向東去,貼在門邊,側耳傾聽。
裡面只有水聲,卻沒有任何人聲。
我沒有冒進,而是低低地叫了一聲:“張先生,你在裡面嗎?”
張全中迴應了一聲,三秒鐘後,便撩開門簾出來。
門簾被撩起的剎那間,我向屋內飛快地瞥了一眼,看見地上並排放着三個灰色的大瓦缸,每一個都有半人多高,直徑至少在一米左右。
眼下,瓦缸裡已經貯滿了清水,水面上不斷升騰起縷縷霧氣。
“沒事,你不用擔心。”張全中說。
他嘴上說沒事,但頭髮、眉毛、胡茬上全都掛着霜花,像是聖誕老人一般。
“外面的噴灌器在噴毒水。”我說。
“富士山的人在給小舞解毒,毒水排出去灌溉,讓斷腸草毒上加毒。”張全中解釋。他一開口,嘴裡就噴出淡淡的白霧來,彷彿正站在寒冬臘月的街頭。
“真不需要幫忙?”我再次問。
張全中搖頭:“絕對不需要,你趕緊出去吧。”
我緩步向後退,一邊上下打量對方。
“守住外面,再給我兩小時——”他向冰棺看了一眼,疲態盡露的臉上擠出了一線微笑,“再過兩小時,小舞還是我的小舞,與時間、空間的變遷絲毫無關。我一定能帶着她擺脫時間的桎梏,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我剛剛看過,現在的靜官小舞與在殯儀館中的時候毫無變化,很可能張全中的“復活之術”也是皇帝的新衣,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張先生,適可而止吧。”我好言相勸。
“我能做得更好,並不僅僅是適可而止,哈哈哈哈……”張全中大笑。
我無法勸誡張全中,因爲在奇術的領域中,“隔行如隔山”已經成了永恆不變的真理。他懂的,我不懂;我以爲錯誤的,未必不是這種情況下的“非常之策”。
“真的……不需要幫助?我和連小姐就在門外,隨時可以幫忙。”我說。
“我說了,真的不需要幫忙。”張全中的雙手按在冰棺上,俯身看着靜官小舞,“我把她帶到這裡來,就一定能將她帶到更光明之處的地方去。”
他眉梢上冰霜融化,水珠跌落下來,但他身手極其敏捷,反手一抄,已經將兩滴即將落在靜官小舞肩頭的水珠掠走。
有這種身手的人,絕對不會老邁不堪。所以我知道,張全中只是外表老了,其內心境界卻永遠年輕並且銳氣十足。
“張先生,我衷心祝福你和她能夠有完美的結局。”我長嘆一聲。
他不開口,就沒有人能理解“江北第一神算子”心裡到底作何打算,也插不上手幫他。
“謝謝。”張全中傲然回答,“夏先生,終我一生,想要的必定能得到,想做的必定能做到——從無例外。”
我點點頭,緩緩後退,然後開門出去。
日頭西移,陽光稍顯晦暗,猶如我和連城璧此刻的心情。
我一出門,她便湊過來:“怎麼樣?”
斷腸草仍然在風中搖擺,而這小院裡到處瀰漫着毒水的甜腥氣,已經讓人忍無可忍。
“我們出去談。”我向大門一指。
連城璧皺眉:“天石,事情很麻煩,是嗎?”
我打開大門,跟連城璧走出院子,然後反手關門。
那輛載着三個日本人來的車子已經開走了,這讓我稍稍心安。畢竟那輛豪車很扎眼,停在這裡肯定會引起路人的注意。
現在,我只希望張全中能有一個平靜、安全的工作環境,按照他的計劃一步步穩定實施下去,直到達成目標。
門口左側有一個冷飲店,門口掛着“阿水大碗茶”的招牌。
我帶着連城璧過去,在店門口的吧檯邊坐下。
“一杯花果茶,再要一杯珍珠奶茶。”我向櫃檯裡的女服務生說。
連城璧的情緒很低沉,一坐上高腳凳,就俯在吧檯上,額頭枕着胳膊,一副疲憊不堪、昏昏欲睡的模樣。
珍珠奶茶來了,我接過來,放在連城璧手邊。
“我們得等到什麼時候?”連城璧問。
“大概還得幾個小時吧。”我沒有轉述張全中的話,刻意將等待時間延長,以免到時候再生枝節。
“那三個日本人來者不善,我在想,他們稱靜官小舞爲公主——這是哪門子的公主呢?”連城璧又問。
按照正常思維,只有日本皇室的後裔,才能被尊稱爲“公主”。隨着媒體和互聯網的高速發展,世界各國大人物的私人家庭生活已經變得極其透明。日本皇室有幾位公主、王子不是什麼秘密,甚至其私照、癖好都不時地被好事之徒貼在互聯網上,成爲全球網民共享的資料。
我聽那三人說出“公主”二字時,已經將皇室的家族結構在腦海中過了兩遍,確認靜官小舞從未在那張人員表裡出現過。
“可供解釋的理由很多。”我說。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生活潛規則,大家心照不宣,解讀網上八卦消息的時候,信一半不信一半也就是了。
中國古代帝王膝下多數都有“野公主、野太子”,相信各國政要亦是如此,其風流韻事不能寫入正史,卻可以爲野史增添無限紅綠韻味。
“唉,張全中行事真是專橫霸道,我們全力助他,他卻從不把我們當自己人。”連城璧感嘆。
我笑起來:“單老師倒是把我們當自己人,可差點在殯儀館裡要了我們的命。阿璧,秦王會那一套行事方式在奇術領域裡不管用,你得換一種思維考慮問題了。”
奇術高手都是社會精英,桀驁不馴,超然物外,不需要屈膝附和任何人。尤其是像張全中那樣,一個人就能與天對抗,高明如斯,又何必對我們稍降辭色?
“秦王會,秦王會,秦王會……”連城璧也笑了。
在遇到我之前,她是秦王會挺進中原的急先鋒,爲秦王倚重,將來很有希望接掌秦王會大權,成爲江湖上炙手可熱的大人物。以她的個人能力,假以時日,這個目標不難實現。可是,她現在幾乎二十四小時陪在我身邊,將秦王會的大事全都拋開,不再理會。
這份深情,我無法回報。
“阿璧,結束了這件事,希望你能停下來稍事休息,然後凝聚精神,去做自己的事。”我說。
連城璧眉梢輕輕一挑:“自己的事?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其實你應該明白,我現在所做的一切,既是爲你,也是爲我。你是秦王會、燕王會、丐幫甚至是日本人爭奪的重要棋子,誰能拉你入會,誰就在濟南人才爭奪中佔據了有利地位。按我說,結束了張全中、靜官小舞的事,我就正式邀請你加入秦王會,坐鎮中原,迎戰八方豪客。怎麼樣?”
我立刻搖頭,不顧連城璧眼中的失望,正色回答:“阿璧,我對江湖上爭權奪勢、勾心鬥角的傾軋不感興趣。如果可能,我願意走鑽研奇術、與人爲善之路,直到有一天,像官大娘那樣,爲濟南城的普通老百姓排憂解難。”
姑且不論官大娘在其他人眼中是何種社會角色,但我自小就知道,正是由於她的存在,曲水亭街的老鄰居們纔有了對抗鬼狐妖魔的底氣。
濟南城內有數百條老街巷,最早那些名氣高過曲水亭街、來頭大於曲水亭街的漸漸地湮沒於歷史的塵埃之中,在那裡居住的人家宅敗落、人丁凋零,逐漸變成了空屋、空巷、空街,最終連街巷的名字也被人遺忘。究其原因,就是缺少一位官大娘這樣的護宅上師。
同樣,銅元局后街也是濟南城的老街巷之一,曾經繁華一時,也是外地遊客必至的景點。這一役之後,我不知道它的命運如何,但一定會有所改變。我能做的,就是見招拆招,保全這條街,也保全這條街上的人。
滿街死士雖然值得歌頌,但死士卻不屬於老濟南人的範疇。試想一下,他們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還有心情去建設一個美好和諧的濟南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