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先生,要找到你,總是要花些時間的。”我淡然迴應。
此刻我身在“不死鳥”陣中,等於是處於“燈下黑”的狀態。燈越亮,我的視野就會越狹窄空白,而嶽不羣藏在暗處,正可以輕輕鬆鬆地監視我。
我還知道一點,嶽不羣不殺我,是想讓我爲他所用。
自古至今,任何梟雄獨夫都希望身邊有一名得力屬下,忠心耿耿,辦事果決,爲自己分憂解難。這一點,是人類自身的惰性決定的,跟歷史、民族沒有任何關係,古今中外,皆是一理。
“這也許就是我反擊的唯一機會。”我始終抱有這種信念。
我向前走,亭中的人突然站起來,背對我,二人之間相距十步。
“你是誰?”我問。
“我是嶽不羣。”那人回答,仍然是嶽不羣的聲音,但我相信,他絕對只是替身。
第一次進入櫻花別墅時,我對嶽不羣進行過非常細緻的沉默觀察,除了體表特徵,還窺測到他獨特的行動習慣。
他一直都坐在輪椅上見客,即使那種殘疾是僞裝起來的,仍然在他身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跡。所以,他只要起身,不由自主地就會雙手撐住某個地方,來輔助身體保持平衡。
眼前這人站起來的時候,行動非常自如,絲毫沒有吃力的感覺。
我望着他的背影,腦海中浮現的卻是昔日京城江湖裡實力最強大、心機最深沉、籌謀最細緻、控制最寬泛的一位斷了脖頸的殘疾高手。
只要讀過京城江湖歷史的人就知道,那人化名姓狄,雙名“飛驚”,被江湖尊稱爲“斷頸神龍”。
他是數千年來華裔江湖的一個異類,刷新了所有人對“殘疾人”的認識。
當然,江湖上自古就有俗諺——僧、道、女、殘不好惹。如果有人忘記了這一條,那麼他馬失前蹄的日子就不遠了。
我觀察嶽不羣的本意,是向他學習,卻沒想到一日之內大家就站在了對立面上。
“別逼我殺人,如果你不是嶽不羣,就趕緊退下。”我說。
“你確信一定能殺得了我?”那人的聲音變了,乾澀而尖細,彷彿是某種小動物勉強從喉嚨裡發出來的叫聲。
我不理他,而是向着北方拱手:“嶽先生,你的人不識趣,我忍無可忍的情況下,也許會出手教訓他們。不當之處,多多見諒。”
沒有人迴應我,但我相信,嶽不羣一定聽到了我的話。他不開口,自然是“坐山觀虎鬥”之意,也是對我的一種考察和檢驗。
“算了。”我說。
“什麼?”那人不解,立刻追問。
“殺你沒什麼意思,既不會提高我的名聲,也不能加重我在嶽先生心目中的印象。你走吧,別在這裡礙眼了。”我說。
那人的肩膀輕輕顫動起來,那是勉強壓制怒氣的必然表現。
“好,你不走,我走。”我向右側轉身,要繞過這片白光燈籠區域。
“不要走——”
那人以爲我怯陣撤退,陡然轉身,風一般地卷出了亭子,但我說的那些話只不過是誘敵之計,看似要走,實則暗藏“鐙裡藏身回馬槍”之意。
“嚓”的一聲,那人的頸子上裂開了一條斜向的口子,剛剛騰躍至我頭頂的身體直挺挺墜下,如一隻被羽箭射中要害的大雁,跌落在我身前三步之處。
他來得太快,我並不需要刻意發力殺他,而只需要將小刀平伸在他身體必經之地,等他自己撞上來即可。
任何一種戰鬥到了最高明的境界,都進入“心理學、心理戰”的範疇。以弱勝強、以快打慢、避實擊虛、反客爲主……所有戰術準則匯聚成兩個字——“詭道”。
正如人類談感情有“情商”、論學問有“智商”一樣,任何戰鬥者,都必須有“戰商”,才能穩穩地立於不敗之地。
那人在地上掙扎扭動,但他動得越厲害,頸子上的血就噴涌得越猛烈。
他有着一張煞白的臉,五官還算正常,唯一刺眼的,就是他有着一隻兔子般的豁脣,上嘴脣中間有一道裂縫,把他的嘴扭曲成了畸形。不但嘴像兔子,他胸口上也繡着一隻巨大的白色兔子,兩隻大門牙向外暴凸,中間竟然咬着一個血淋淋的人頭。
“殺我……你也不能……獨活……”他艱難地說。
“那是我的事,無須操心。”我說。
血噴完,他就該死了,但燈陣中並沒有人出來救援他。
“你永遠不知道,你犯了……一個多大的……錯誤……”他掙扎着,大白臉上竟然浮出一個幸災樂禍的笑來。
“是嗎?你又知道些什麼呢?”我低頭凝視他。
“來這裡的人,一半變成了花肥,一半變成了白癡……你想變哪一種?”那人反問。
我當然是想變成第三種,破陣而出,摘敵人首級如探囊取物。
那人胸口的兔子圖案讓我隱隱感到擔憂,因爲在奇術師的世界裡,有着一個“白兔娘”的可怖傳說。
那傳說倒是很簡單——在某些極北森林中存在着一種長得像兔子的怪物,其外形與野兔極爲相似,兩者放在一起,如果不好好辨認,是無法區分兩者的。唯一的不同,野兔吃草素食,而那種怪物則是肉食,有着狼的本性。最早,它被稱爲“兔子狼”,久而久之,“兔子狼”變成了“兔子娘”,而且隨着土地沙漠化、森林遭濫砍之後,“兔子娘”也銷聲匿跡了。
“啪啪、啪啪啪”接連幾聲,近處的白光燈籠碎裂開來,每一隻燈籠都從半截掉落,而藏在裡面的東西也赫然出現在燈籠底上。
原來,每一隻燈籠裡都藏着一隻門牙凸起、毛色雪白、兩眼亮如紅寶石的小兔。
“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那人說出了最後一句話,血流乾,人已亡。
第一隻兔子落地時,我開始尋找落腳點:第三隻兔子落地時,我已經找到,亭子頂上是最佳安全地點,兔子沒有翅膀,自然不能升上去。
越來越多的兔子隨着破燈籠落地,總數量瞬間已經超過一百隻。
兔子急了會咬人,這話不假,但是在人與兔子的對峙中,兔子永遠都不可能佔上風。
在我看來,在人類的發展史上,一切創新都是有價值的。無論人類的進步還是兔子的進化,都是爲了更熟悉生存環境,提高各自的生命力。
我忽然猛省,嶽不羣反覆設置障礙,只是爲了拖住我。
他不殺我,但並不代表不殺秦王會的人。
我吩咐剩餘槍手各自對準“不死鳥”之局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處突破口,但嶽不羣能射殺老班,焉知沒有其它手段將所有人甕中捉鱉?
“嶽先生,別賣關子了,見面聊吧?”我向着北方大叫。
過了亭子,才能進入太陽旗的位置。
我懷疑,即使從這些“兔子娘”的包圍中衝出去,嶽不羣仍然會安排其它關卡,對我進行層層包夾。
仍然無人迴應,我耳中聽到的全都是“啪啪啪啪”的燈籠碎裂聲以及所有兔子齜牙咧嘴發出的“嘶嘶”聲。
我向東北方看,燈光太強,一切都被白光掩蓋。
猛地,“嘶嘶”聲高揚起來,幾百只兔子同時發聲,聲勢相當驚人。緊接着,距我最近的七八隻兔子飛撲上來,張大嘴,直接咬向我的雙腿。
我毫不遲疑,拔地而起,躍上亭頂,踩着那巨大的白色燈球,迎風而立。
從這個位置向北看,依稀能看到深淺洗浴中心的大樓了。
當然,我也看到了鳥喙,即“北方朱雀”的模樣。
之前,我注意到白光燈籠是高低錯雜的,此刻所有燈籠破裂,藏匿其中的兔子直接上了亭頂,層層疊疊,直接把我圍住。
我再度飛躍,目標是北面另一座亭子,但所有兔子或咬着我的褲子,或咬着我的下襬,或咬着我的鞋底,一起隨着我御風而行。
這種情況下,我只躍到中途便沉重地落下。
混亂之中,不知有多少張嘴一起向我撕咬着,恍如一羣地獄惡鬼同時發難。
這時候,我的思想突然“空”了。
心理學家說過,身體感到極度痛苦的時候,思想會下意識地離開身體,做一種保護性的逃避,即玄學家所說的“靈魂出竅”。
我當下所遇到的,正是這樣一種奇怪狀況。
剎那間,我看到了鏡室那座地底危樓。
高樓當然是矗立不動的,但我卻從中看到了一些不尋常的東西——樓外,四面的空氣、環境也凝滯不動,像是被原封不變地拓印到了一張紙上似的。
“那危樓被凍結了。”這是我一瞥之下做出的駭然結論。
其實,就像教堂地底那密室裡的西洋壁畫一樣,眼前的危樓十分真實,但卻是一幅真實的“畫”,明明可以動,卻又能看得,卻摸不得。
“入畫?那樓內的人呢,豈不也一起入畫,成了畫的一部分?”我一想到唐晚仍然身在其中,頓時心急如焚。
我輾轉拼搏,爲的就是殺回來救她。如果她已入畫,還需要什麼樣的拯救?
“不可——”我向前方飛奔,突然間裝在一堵透明的“壁”上,猛烈地反彈回來,仰面跌倒。
現在我確定了,那是一幅被透明壁包裹住的立體畫,所有人被屏蔽在外。
“這可怎麼辦?”我跳起來,雙手撫摸那透明壁。
那壁像一層透明到極點的玻璃,看不到,但卻無法通過。它的觸感也很奇怪,沒有玻璃那種冰冷感,而是像“摸到空氣”那樣“毫無觸感”。
換句話說,我被擋在這裡,卻是被空氣擋住的,面前明明空無一物,卻無法前進半步。
前面極遙遠處,一團影影綽綽的黑霧在半空浮動着。除了霧氣,應該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懸浮半空,但等到霧氣開始翻滾移動時,我意識到,那是一種動物,而不是霧氣。
那動物來得極快,眨眼間已經到了危樓附近,頭大、身長、尾細、黑鱗,上下翻滾,繞樓而舞。
我知道了,它就是隱藏於溝壑中的龍形巨獸。
巨獸的身長至少有三十米,飛舞之際,渾身的黑鱗閃閃發光,如同一枚枚黑色亮鑽。
我不是專業的生物學家,對這動物並無印象,只是覺得它妖冶之極也殘忍之至,似乎正在覬覦着樓內的生人。
這種情景讓我感到絕望,即使有整隊的特種兵加上重火器,也不一定能消滅得了它。
驀地,那巨獸放開危樓,向我這邊筆直地衝過來。
它的面部極爲猙獰,有着鱷魚般的血盆大口,臉上也長滿了黑鱗,露着兇光畢露的一對眼睛。最驚奇的是,它頭上果真長着鹿角一般的一對“龍角”,行動之際,龍角也搖搖擺擺,威猛之極。
巨獸衝過來,同樣被透明壁擋住。
一人一獸,因透明壁的存在而相對安全。
近距離觀察那巨獸,我更駭然發現,覆蓋着它全身的鱗片下並非空白,而是有着無數的眼睛與小孔,足足有數百隻眼睛、數百個小孔。
那些眼睛是半閉着的,但也有幾隻已經睜開,每次隨着巨獸的扭動貼近透明壁時,都惡狠狠地盯着我。
那些小孔更加古怪,每一個孔都是黑色,但孔的內部卻透出淡淡的火光,彷彿有一支短火炬藏在裡面,隨時都能噴出大火。
“這是個什麼怪物呢?難道是《山海經》裡逃出來的異獸?”我苦苦思索,卻始終找不到答案。
既然這怪物是龍形,我就從“龍”的分支體系中去尋找線索。
古籍《升庵外集》記載龍生九子,各個不同。
按照眼前怪獸的模樣,我以爲它應該是蒲牢。
蒲牢的形狀像龍但比龍小,生活在海邊,遇到鯨魚海怪襲擊時就大叫不止,聲極大,能蓋過海嘯之聲,成爲漁民們的告警助手。其形象常被置於鐘上,人類將撞鐘的長木雕成鯨魚狀,以木撞鐘,求其聲大而亮。
蒲牢與聲音有關,但眼前的透明壁卻隔絕了一切聲音,把眼前的一切變成了黑白默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