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沒有因爲視覺上的震撼而放過細節,俯下身,仔細看着那張畫。
既然那些怪物有着人的面孔,那麼一定是五官俱全且具有某種表情的,這也是人與動物之間的區別之一。
那些“魚人”的表情應該是“興奮、瘋狂、激揚、殘暴”,或者說,它們是帶有某種目的急速向前遊動,爭先恐後,互相擠撞。按照常識,“魚羣”集合在一起加速遊動的原因一定是前面有食物,它們是奔着食物去的。
“好驚悚的一羣魚。”我輕輕地說。
在趵突泉、五龍潭的岸邊上,經常有帶着饅頭和餅乾投食餵魚的人。每當食物扔下水,立刻有數以百計的鯉魚衝上來搶食,將水面攪得浪花飛濺。
投食者和遊客往往以此爲樂,紛紛舉起相機,拍照留念。
這一場景,真的細思極恐。
如果在水中搶食的不是鯉魚,而是“魚人”,那麼當它們吃光了水中的食物以後,接下來會幹什麼?答案很簡單,當然是匍匐登岸,與人類搶食,或者乾脆以人爲食。
換句話說,所謂的“魚人”就是一羣能夠在空氣中呼吸的食人魚,其兇險狠厲程度,轉眼間就能把恐怖電影中的血腥情節變成現實。
“他能夢見這個,也真的是一種精神上的巨大折磨。”白芬芳順着我的話題說下去。
“可是,他真的夢見了。我曾聽江湖上的解夢大師說過,人是不可能憑空創立夢境的,一切夢中所見,都是世間真實存在的東西,然後通過某種思想的流通,在某些人的睡眠時間表現出來。做夢的人沒見過,但並不代表其他人沒見過。”我說。
自古至今,天下第一的解夢大師爲周公,所以世間流傳着無數版本的《周公解夢》書籍。
我很贊同上面的觀點,因爲老濟南人也有“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的俗語,意思是說,現代人認爲新奇、少見的事物其實在其它時間、其它地方已經有過,孤陋寡聞者纔會嘖嘖稱奇。
舉例來說,現代人總結的道理已經在古人典籍中出現過,現代人做事的方法、設計的作品亦是一樣。現代經營理論、是非觀念、改革創新……都是古人用過的東西,現成的理論和模式都在古代卷宗之中論述備至。
“夏先生,你的意思是,夢是海市蜃樓的一種?別處的景物反映到了此處——別人看過的怪物到了齊先生的夢裡?”白芬芳問。
我苦笑一聲:“真相只有一種,就在齊眉的腦子裡。當然,你已經看到了他的夢,當然也能看到他腦子裡想什麼,對嗎?”
白芬芳的“畫夢之術”說白了就是侵入別人腦子、思想、靈魂的一種奇術,其複雜程度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清楚的。
“說笑了夏先生,我只畫夢,不知道別人腦子裡想什麼。”白芬芳說。
就在此時,久久沒有發出動靜的齊眉忽然向前一趴,額頭枕在雙臂上,伏案睡去。
他這個動作讓我着實吃了一驚,只有那些腦子裡僅有“吃、睡”二字的弱智纔會在別人討論問題的時候自顧自地睡覺,完全置身事外,不管別人感受。
齊眉不是弱智,恰恰相反,他是一個聰明絕頂甚至聰明過頭的人。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唯一的關竅就出在白芬芳身上。
“我沒有——”
白芬芳想解釋,但我舉手阻止她:“什麼都不要說了,讓他睡吧。鄭板橋說,難得糊塗。他如果真的糊塗了,那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衆人尊稱齊眉爲“省城第一門客”,是對他智商、情商的一種極度推崇,但是,物極必反,當一個人的聰慧到達頂點時,很可能就把腦子裡那根聰明弦不小心崩斷了,然後整個人的思維能力斷崖式坍塌,歸位於零。
這當然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結果,但就連我也不知道,齊眉這一類超級智者的人生結局究竟到哪裡纔是盡頭?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聰明反被聰明誤,這大概就是古代智者共同的認識了吧。
“他死了,對濟南城當下的江湖形勢並沒有影響,因爲你和我已經把他知道的、他能做的全都接管過來了,不是嗎?”白芬芳問。
她伸出手指,先指了指自己,又指向我。
我搖頭:“不是我和你,而是你自己。白小姐,你已經完全掏空了齊眉的軀殼,這一點,在下佩服,佩服。”
這實在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白氏一族的“畫夢之術”實際是一種掏空別人思想的奇術,與遠古時期流傳的另一種邪靈佔據正常人軀殼的奇術正好呈逆反之勢,一個是進擊,一個是劫掠,但其結果都是相同的。
我注視齊眉的頭頂,不禁有些悲涼。
這個曾被江湖上尊稱爲“省城第一門客”的人,一定有過平步青雲、高升得志的光輝燦爛一刻,也有自己的遠大志向,絕不滿足於做“省城第一門客”,而是中國第一、天下第一、宇宙第一門客,甚至他也不滿足於一輩子做門客,而是想做主人,就像昔日西楚霸王項羽遠望秦始皇的馬車,叫出“彼可取而代之”的狂言。
現在,夢碎了,豪言壯志落空,只剩一個頭頂半禿的中年男人,這條命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交代在白芬芳手上。
看到他,我有種兔死狐悲之感。
“夏先生,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這是江湖規矩,誰也不可能逆轉的。前人倒下,後人纔可能上位,就像現在,如果那些老江湖不退出,你能成爲濟南城內炙手可熱的新一代領袖人物嗎?”白芬芳淡淡地說。
我輕輕搖頭:“白小姐,我不是什麼領袖人物,我只是一個小人物。”
白芬芳笑了:“你若是小人物,其他人還怎麼活?我不妨透露一點,你今日不僅僅是濟南城的當紅人物,連京師裡的幾大勢力也在爲了爭奪你的加盟而勾心鬥角不已。知道嗎?京師燕王府已經十幾次派人考察你,對你的生平資料事無鉅細地蒐羅在一起,細緻分析,科學排列……我從沒見過燕王府對於哪個人如此上過心,呵呵,什麼京城四少、京城新四少、京城四小龍四小虎、京城八門少俠……通通列位於你的後面。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你就會鮮衣怒馬入京,成爲京城裡的少年新貴。所以,此時此刻,就不要爲了一個小小的齊眉、一個小小的門客級人物感嘆傷懷了,對不對?”
我並不瞭解京城裡的形勢,但對燕王府已經有了一些小小的認識。再者,濟南距離京城不過數百公里,那邊的一些江湖消息還是偶爾會傳到濟南來,四少與新四少鬥富、鬥勢、鬥女人等等小道消息也不斷娛樂着濟南人的生活。
濟南是我家,我的根在這裡,在老城區曲水亭街,暫時是不會挪移到其它城市去的。所以,白芬芳說得熱鬧,那並未在我心裡掀起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