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深吸一口氣而後緩慢地吐出來,雲綺胸口起伏的動作很大。
視線前方,是趙崢朦朧的身影,不知怎麼,在這大到丟了幾十人恐怕都不會有人注意到的偌大皇宮之中,這樣獨自一人靠在長廊上獨酌的趙崢,看上去有些難以形容的落寞。
此時的趙崢沒有穿那身閃瞎人眼的黃金戰甲,只是身着紫紅色龍紋束腰錦袍,比穿鎧甲時要收斂了幾分鋒芒。
不自覺地,雲綺從自己的腰間將匕首取了下來。
這把青銅匕首,是趙崢送給她的,在她16歲生日的那天,在她父王被砍頭的那天。
在峽郡州時這把匕首曾被林朔夜拿走,不過在鍾子情回到紫陽時重新歸還到她的手上。她有問過鍾子情是怎麼找到這匕首的,不過換來的只是一句“山人自有妙計”的敷衍之詞。
垂着眼簾注視這把匕首,不論鍾子情是怎麼找到它的,至少它現在回到了自己身邊。
握着匕首的五指稍稍緊了緊,雲綺擡起頭,邁開腳步。
冷白月光灑下來,消解了夏末的酷熱。
趙崢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地喝着酒。
突然,一道寒光閃現。
迅雷不及掩耳,趙崢一揚手,準確無誤地掐住了刺客的手腕。
“看來……不論王氣還是一般的拳腳功夫我都連你的一根汗毛也傷不到啊!”
聞言,趙崢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手上的力氣有幾分重了。
立即鬆開手,他扭頭看着手握匕首一臉笑嘻嘻的“刺客”,道:“雲綺,怎麼是你?”
“不可以是我嗎?”
收回被趙崢險些捏碎的手,雲綺將匕首插回到刀鞘中,甩甩手腕接着說:“你忘了我之前不是說過麼,要用這把匕首殺了你。”
“沒有忘……不過我記得我也說過,現在的你還不夠強……”
見趙崢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雲綺“切”了一聲。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趙崢的實力,更清楚自己與趙崢之間的差距,但是怎麼說呢……她會用匕首突襲趙崢也許只是爲了使趙崢能夠打起精神來吧?
伸手搶過趙崢手裡的酒壺,雲綺在瓶口聞了聞。
“一個人在這裡喝悶酒有什麼意思?”
酒香味她多少也能聞出來些,不過從以前起她就不勝酒力,對於男人爲什麼總喜歡一醉方休之類的也是完全不懂。
“難道……你想陪我喝麼?”
從雲綺手中奪回酒壺,趙崢仰起頭又灌了幾大口。
聳聳肩,雲綺大大方方地一攤手,回答:“可以啊!把酒給我,我陪你喝!”
說完她又補充了一句:“以前又不是沒陪你喝過。”
聞言,趙崢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仰天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麼?”
被人嘲笑,雲綺氣得直跺腳。她沒說謊,在她的記憶中,小時候確實有一次她好奇酒究竟是什麼味道,因而從趙崢手中搶下酒碗一飲而盡。
那時,大概是她13歲的時候吧?
大笑不止,趙崢就這樣笑了好一陣子才停下來。
對他而言,這是近幾年他久違了的放聲大笑。
扭頭看過去,不出所料雲綺一副氣炸了的表情,在她身上,趙崢很容易就能找到當年總是纏着他不放的那個9歲小女孩的身影。
“我也不想笑你啊雲綺,可是你要知道,你13歲那時第一次搶我的酒喝,結果喝醉了大耍酒瘋,還吐了我一身……如果那樣也叫做陪我喝酒,那我可真是敬謝不敏了。”
“什麼啊!我纔沒有!真是的……虧我好心想要幫你打起精神來呢!”
“嗯?”
斂起笑容,趙崢
問:“我看起來很沒精神嗎?”
“是啊,不然你以爲呢?就算是從那麼遠的地方看過來都覺得你好像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雙手掐腰,雲綺振振有詞。
“是麼……”
沒有多言,趙崢繼續喝酒。
彷彿一切想要說出口的話都被他用酒灌進了自己的肚子裡。
他,其實不想雲綺去鏡水國……
在雲綺離開皇宮被安置在農家的三年裡,他一次都沒去看望過雲綺,因爲他從來都不知道他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
但那時候,他從不覺得雲綺離自己很遠。
不管怎麼說這裡也是焰雲國,而他是焰雲國君王的代理,只要雲綺還在這個國家似乎隨時隨地他都有可能與雲綺見上一面,只要他想。
然而,當雲綺牽着白詩詩的手興致勃勃地告訴他,她要去鏡水國的時候,一時間他竟然有種從今往後雲綺再也不會回到他身邊的錯覺。
十年前那個總是嚷嚷着要見他,見不到他就不行的小女孩,如今甚至能夠拋下他隻身前往另一個國家。
的確他一直期待着雲綺能夠成長,可當雲綺真的成長了之後,他竟然又怕了。
怕對雲綺而言,他已經變得無關緊要。
滑過喉嚨的酒是熱的,那股熱辣似乎將喉嚨都灼燒了,以至於趙崢難以發出聲音。
沉默的空氣,在兩人之間流淌。
站在趙崢旁邊,雲綺也不知趙崢究竟有什麼煩心事,她也沒問。
即便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尷尬,可她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
至少,現在的她能夠陪在趙崢身邊,而趙崢看她的眼神又恢復了當初的溫和。
在她父王變得昏庸無道的那兩年裡,她一直不明白爲什麼曾經對她那麼體貼的趙崢會用越來越冰冷的眼神看她,如今她懂了,心底那股濃濃的恨意也化爲了一絲愧疚。
是她什麼都沒有做,身爲公主,沒有爲這個國家做任何事!
仰頭望月,月亮是橢圓的,距離變成正圓恐怕還要有十多天。
雲綺想,她恐怕沒辦法在這裡和趙崢一起度過中秋節了。
自然而然的,她扭頭看趙崢,趙崢的側臉看上去一如既往像是刀削斧砍一般,線條剛毅。
也許當了王之後更沒什麼人能陪他說說話了吧?
想到這裡,她開口,打破了這份漫長的寂靜。
“我說趙崢,如果批閱奏摺批累了的話,偶爾也可以給我寫寫信,焰雲國和鏡水國也不是敵對國家,書信往來應該是允許的吧?”
一對鷹隼般銳利的眼眸傾斜,趙崢瞥視雲綺,緩緩張開雙脣,問了一個與話題無關的問題。
“雲綺……你不恨我了麼?”
愣了一下,雲綺對趙崢的提問始料未及。
恨——
回想起幾個月前她還恨趙崢恨得很瘋狂,恨不得將其殺之而後快。
可是現在,她意識到了,趙崢和鍾子情對她的好。同時也意識到了,她的父王曾經對那些沒有任何罪責的平民百姓做了什麼……
不過,即便如此,她父王依然是生她養她的親爹,而趙崢,則是她的殺父仇人。
“你殺了我父王……這點我不會忘的……”
飄進耳朵裡的是雲綺慢悠悠的話語,彷彿一縷清風,趙崢無聲地垂下眼簾,盯住手中的酒壺。
“只是,我不恨你了,應該說恨你也沒什麼用。”
聳聳肩,雲綺轉身面對趙崢,而正巧這時趙崢也擡起頭一臉震驚地看着她。
不恨……雲綺說了不恨他……
從來不認爲自己的所作所爲可以得到原諒,趙崢一時間啞口無言。
而看到他這表情的雲綺神色卻是那
麼自然。
“無論是你還是鍾子情我都不恨了,結果,只是恨你們對我也沒什麼好處……我現在更想像鍾子情以前對我說的,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然後變得更強。”
說着,雲綺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匕首。
這匕首,其實是趙崢給予她生存下去的一種保障吧?
“到時候我可不會再讓鍾子情說出我連你一根汗毛都傷不到之類的話了。”
說這話的雲綺,臉上浮現出自信的笑容。
無論做什麼事都是隻要下定決心就會堅持到底,趙崢相信這樣的雲綺會變強,只是……
情不自禁的,他伸出手去,伸向雲綺。
那隻寬厚有力的大手,最終卻停在了半空中。
他想拉住雲綺的手臂,把她拉到自己身邊。
就在這時,一陣優美的樂曲不知從何處飄了出來。
是笛聲。
“啊、是鍾子情。”
雲綺發出一聲興奮的叫喊。
趙崢果斷將手收了回去,仰起頭將酒壺裡所剩無幾的酒一飲而盡。
只是聽到笛聲就確信吹笛子的人是鍾子情,雲綺對鍾子情的瞭解可見一斑。
輕輕閉上雙眸,聆聽着這悠然動人的旋律,趙崢似乎從這笛聲中聽出了一種欲說還休的複雜情感。
倘若,這笛聲真的是鍾子情吹的,那麼鍾子情究竟又在煩惱什麼呢?
“啊……果然聽鍾子情吹笛子真是一種享受……”
雲綺一邊欣賞一邊不自覺地誇讚道。
睜開眼,趙崢看着雲綺,說:“明日我要上早朝沒辦法送你們了……鏡水國也不是個太平的國家,你自己凡事多加小心。”
明明是關心的話語可語氣卻是硬邦邦的,似乎趙崢是特意選擇了這樣的方式跟她道別。
雲綺不由扁扁嘴。
就不能溫柔點嘛……
心知肚明趙崢的溫柔不會那麼輕而易舉地表現出來,雲綺暗暗嘆氣。
“嗯,你就放心吧!我現在可不是跑兩步還會摔一跤的笨小孩了。”
聞言,趙崢默默點頭,臉上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表情。
跑兩步還會摔一跤的笨小孩……就是9歲時的雲綺。
那時候是雲綺第一次出宮,然後在宮外遇到了歹人,歹人想要挾持雲綺正巧被他碰到,他爲雲綺解了圍。
就這樣,他與雲綺相識了。
腦海中擅自回憶起9歲的雲綺笨手笨腳地朝他這邊小跑,結果卻摔了一跤。
“啊!趙崢……”
“公主,你怎麼了?”
“腳……腳好痛……”
“是扭傷了,來……公主,我來揹你……”
“嗯……趙崢,你的背好暖噢……”
那個時候的雲綺看上去就像個肉呼呼的小包子,趙崢也沒有想到,就是這樣一個小女孩從那之後便漸漸的與他的人生有了交集,並且走進了他的心裡。
笛聲,消失了,就在他胡思亂想之際。
非常不可思議的,與雲綺閒聊幾句他內心強烈的不捨似乎減輕了許多。
仰頭望月,月亮雖不是最圓的,卻已經很圓了。
“雲綺,儘量趕在中秋之前回來吧!”
他這樣說道。
“不可能吧,除非我們一到鏡水國就能找到詩詩的爹孃……不過我盡力好了。”
雲綺如此回答道。
兩個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一直聊到了接近天明時分。
而有一個人,就這樣靜靜的站在閣樓之上,看着他們一直看到了接近天明時分。
一隻手握着竹笛,另一隻手置於胸前,鍾子情緩緩閉上了一雙烏溜溜的鳳眼……
天,亮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