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一肚子問號,林安然趕到了市委招待所。
不能不說的是,到招待所之前,林安然的心裡難免有些忐忑。寧遠電話通知自己去市委招待所,所爲何事?聯想到李善光一事,以及劉小建在鎮海宮那一頓鴻門宴,林安然不能不把兩者聯繫到一起,如果劉小建真的相信了李寶亮的話,暗中派人調查自己和綠力集團之間的關係,自己不能不防。
幸好當年早有預見,早就將綠力的股份轉給了母親樑少琴,而樑少琴是個退休幹部,加上股份本身就是秦安紅饋贈,之後綠力集團才慢慢發展壯大起來,有了今天這樣的規模,就算真的要查,也不算是違規,更不能算違法。
在招待所樓下深吸一口氣,林安然不再猶豫,快步上了三樓。
剛到走廊,就看見紀委書記廖柏明在302室外抽菸,顯然在等人。
看到林安然,廖柏明扔下菸頭,朝他招了招手:“安然同志,這邊。”
林安然走到廖柏明跟前,指指關着的302室,問:“寧書記在裡頭?”
廖柏明搖搖頭說:“寧書記沒來……”他神色有些古怪,看了一眼房門說:“本來是要過來的,後來我不讓他過來了,怕影響太大,這事目前還是保密階段,能低調儘量低調。”
林安然心裡暗自揣摩,難免是寧遠委託廖柏明同自己先進行一次黨內談話?
正想着,廖柏明又道:“走,進去,我給你介紹幾位領導。”
說罷轉身敲了敲302的門,裡頭傳出一個陌生的聲音:“進來。”
房間裡頭煙霧瀰漫,一股子濃重的香菸味道,顯然有人在抽菸。
林安然掃視了一番,看見房間裡一共三個人。沙發上坐了兩個,牀上坐了一個。其中一個穿着海關的制服,年紀約莫五十出頭;另外兩人都是四十多歲樣子,一人西裝革履,着裝顯得十分正統,另外一個則是穿着一件白襯衫,袖子卻捲了起來。
林安然意識到,穿着西裝的那位顯然不是本地幹部,甚至不是南海省的幹部。濱海市地處大陸南端,一年四季氣溫較高,很少有機會穿西裝打領帶。除了冬天最冷的一段時間,這裡的領導幹部一年裡頂多穿個白襯衫搭配一條西褲,遇到正規的隆重場合,頂多配條領帶,不會將厚厚的西裝套在自己身上。
房間裡三個人的注意力頓時都了落在林安然身上,似乎都有些驚訝,覺得這位市委常委也實在太過年輕,讓人感到意外。
林安然十分敏銳察覺到,這些人肯定不是爲了自己而來。因爲有一個是海關人員,如果是調查自己的問題,不需要海關的人在場,倒是讓林安然隱約猜到,這事恐怕和劉小建有關,和李善光的那份檢舉信有關。
這仨人只是稍微地愣了一下,馬上都站了起來,臉上都堆着溫和的笑意。
廖柏明趕緊爲幾人引見,一一爲大家作了介紹。
穿着海關制服的人叫牟志高,海關總署副司長,也是紀檢組成員之一;穿着西裝,打扮正統的人叫黃海平,果然並非南海省幹部,是來自中紀委監察室的一位主任;那位穿着白襯衫、捲袖子的是省紀委的常委徐中傑。
握了手,黃海平招呼林安然坐下,說:“寧遠書記打電話向我說起你的時候,曾提及過安然同志你十分年輕,可是沒想到會這麼年輕。我看安然同志你還未滿三十對吧?”
林安然笑道:“虛歲是滿了。”
廖柏明倒了茶過來,放在林安然面前,然後對黃海平說:“林安然同志是我們濱海市最年輕的廳級幹部,也是整個南海省最年輕的廳級幹部。”
牟志高忽然感慨道:“後生可畏!你看我,工作了幾十年,也就是去年纔剛剛熬到了副廳,這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吶!”
他說的倒是實話,論級別,他和林安然是同級,都是副廳,黃海平倒是正廳,而省紀委的徐中傑是部隊轉業,雖然是紀委常委,但也只是低配了個副廳待遇。
牟志高的一句半玩笑的話,讓氣氛輕鬆起來。
徐中傑笑着對牟志高道:“老牟,你可不能發牢騷嘛,老同志了,得有覺悟哦!”
大家笑了一陣,黃海平才斂住笑意,對林安然道:“今天找你來,是想向你瞭解一些情況。”
從幾人的身份上,林安然已經知道黃海平要了解的是什麼情況,便道:“黃主任,有什麼需要我配合的,儘管說吧。”
黃海平道:“其他情況,廖書記已經同我詳細談過了,我想了解的情況是,對於李善光一案,你是什麼看法?”
林安然說:“其實我剛來開發區上任時間不算長,和李善光同志沒有直接接觸,他的事情也是他愛人到我辦公室裡反應之後我才注意到的。當然,我也找人瞭解了一下。李善光同志平素的口碑倒是不錯,工作也開展的挺好,有人反應他不大合羣,不過沒聽說過有關他個人作風上的問題。所以他愛人說有人在陷害李善光,我特地找了區紀委的書記邵波同志談了一次,在表面上看來,似乎證據十分確鑿,證人、證物都齊全,只是李善光同志本人一直堅稱受人迫害。”
黃海平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拿了一根給林安然,倆人點了煙,黃海平一邊微微點着頭,又道:“李善光同志目前還在這招待所裡,我和老牟、中傑倆人都去找他談過,情況和你說的基本一致。但是我對這個案子始終感覺有些不對,可一時之間,我也說不出在哪不對勁。我們紀委辦案,講究的是證據,這個案子,反倒是證據太齊全,太一致,在證人口中描繪出來的李善光,和我們從另外途徑瞭解到的李善光簡直是判若兩人,所以其中是否有什麼貓膩?”
林安然說:“這件案子已經交給了市紀委,之後我也沒再插手過問。”
他看了一眼廖柏明,說:“廖書記,這案子現在有沒有什麼進展?”
廖柏明搖搖頭,說:“和原來一樣,證據確鑿,李善光卻一直喊冤。雙規也將近兩個月了,市裡對這件事的意見是不宜再拖,就算李善光不承認,按照掌握到的證據,也可以移交檢察機關了。”
黃海平目光落在林安然臉上,似乎在思考什麼,片刻後說:“廖書記,我看這樣吧。目前我們要根據李善光舉報信的內容,在濱海市內開展相關的調查工作,你目前主要還是配合我們,至於李善光的案子,我個人建議交還給開發區,由安然同志這邊具體再徹查一次,如果真的沒問題,再移交檢察機關不遲。”
說罷,他轉頭對林安然說:“還有一件事,我需要安然同志你的配合。”
林安然忙說:“黃主任,你儘管說吧,能辦到,一定全力配合。”
黃海平說:“石化廠是在你們轄區對吧?”
林安然點頭說是。
黃海平道:“明天你找個理由,把石化廠的負責人帶過來,我們有些情況要同她談一下。地點嘛……我看就不要在招待所了,以免引人注目,要不,咱們隨便找個地方?”
林安然明白黃海平現在暫時不想大張旗鼓,於是說:“這個事情很簡單,石化廠目前在和港商合資搞煉化項目,工作上很多事情都需要開發區支持,我找個清靜點的飯店,定個房間,咱們在飯店裡談,這樣比較妥當一些。”
牟志高和徐中傑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在招待所見面,肯定會引人注目,在辦公場所見面,恐怕更保密不了,有些時候,飯店是個更能隱藏的地方。
定好了地點,黃海平又問:“德隆公司是在你們轄區對吧?這家企業你熟悉嗎?”
林安然說:“沒錯,德隆公司是在我轄區裡。它是一家貿易公司,法人叫鄧海洲,是個香港人。其實,鄧海洲不是真正的老闆,幕後的老闆叫司徒洋。司徒洋本人手裡還控制着一家叫中海豐順的報關公司,法人也是鄧海洲。”
黃海平和牟志高、徐中傑幾人交換了一下眼色,似乎對林安然話裡的內容十分感興趣,回過頭又道:“安然同志,你對司徒洋還是蠻熟悉的嘛!”
林安然笑道:“早年我在城關縣太平鎮當鎮委書記時候,就和這位香港的司徒先生打過交道,當年我查扣了他一批走私香菸,知道是他公司的貨物,不過最後德隆公司是罰款了事的。後來,我到了開發區上任,司徒洋和另外一些人還請我吃過飯,不過當時鬧得有些不愉快,我中途就離開了。”
黃海平呵呵笑道:“看來是冤家路窄嘛,你現在又管着他了。”
他忽然覺得,寧遠沒有推薦錯人,眼前這個林安然對濱海市的一些情況顯然十分熟悉,剛纔提到司徒洋請他吃飯,到底爲什麼請他吃飯的原因沒說,不過用腳趾頭都能猜到林安然爲何會中途退場,而且“鬧得不愉快”。
黃海平當然不會深究這個細節,他來這裡,不是查探這些港商不法分子是怎麼拉攏地方幹部的,他目前要做的,是以李善光的檢舉信爲一個着力點,集中精力撕開一個點,只要這個點撕開了,隱藏在下面的骯髒自然就會一目瞭然。
而林安然也是在向黃海平表明一種態度,一是自己剛上任不久,肯定和這些亂七八糟的走私分子沒什麼關係,二是起碼至今沒有被拉下水。
黃海平想了想,覺得面前這個年輕的市委常委還是可以信任的,於是直截了當問道:“如果說德隆公司走私,你相信嗎?”
林安然先是怔了一下,黃海平沒采取官場慣用的迂迴手段來詢問自己,而是直接開門見山,倒頗出他的意料之外。要知道,官場上的信任本來就珍貴,何況是紀委裡頭的辦案人員,更是小心謹慎,一字一句都會斟酌再三。
顯然黃海平是相信了自己,纔會直言不諱。
“凡事要講證據,就目前來說,李善光檢舉信裡提供的線索如果能夠落實,德隆公司走私的罪名是怎麼都洗脫不了。我暫時沒有對德隆公司做過調查,但是如果黃主任你問我的個人感覺……”
他停頓了一下語調,擡眼和黃海平目光一碰,十分認真道:“我個人認爲,如果當年以我在太平鎮和司徒洋的接觸來評價,我覺得德隆公司不但以前在走私,現在也不可能放棄走私。走私這門生意利潤太高,易放難收,拿得起又未必捨得放下。所以,我才一直覺得李善光檢舉信的可信程度非常高,這也是我爲何堅持要送到寧書記那裡,讓他向上級部門彙報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