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燈如豆, 暈黃的油燈下飯食的熱氣緩緩升騰,漸漸瀰漫了整個偏仄的空間。身板厚實的寬嬸拉了丈夫出來在竈旁用飯, 心頭暗罵老頭子多事, 又心疼他連日來的操勞。一邊盛湯一邊低聲埋怨, “就興你好心, 老宋家要不是朝廷那些貪官污吏, 也不會落個差點絕戶的地步,你是越老越糊塗, 哪壺不該提哪壺!”
寬叔塞了一口麪餅含糊應道:“我這不是覺得那些人可憐嗎……”
寬嬸狠瞪了他一眼,更加壓低了聲音道:“我不是老早就囑咐過你, 這話別人說得咱倆說不得。建狩七年宋大將軍被人誣陷, 滿城的百姓都跟着朝宋家門扔爛菜葉潑糞水, 茶坊裡說書的唱曲的都偏幫着辱罵宋家, 誰又可憐過宋家人了?這幸得是老將軍去了, 要是活着看見了還指不定怎麼心寒!收起你的瞎好心, 姑娘說得對,這趟出來咱們要緊的是尋老爺,其餘的以後再說!”
寬叔就縮了縮脖子, 小心陪笑道:“我知道,我知道!當年太太從寧遠扶棺歸家時, 那大門上被人砸爛的坑印還在呢, 最後還是我找人填補起來的。唉, 我也不光是可憐那些被騙的百姓, 而是氣憤這赤嶼島的當家們披着人皮不幹人事!”
寬嬸也有些犯愁, “這般說來這幾個當家的都不是什麼好人,這麼多年算下來也不知禍害了多少人?也是,海匪窩子裡頭哪裡還尋得見清白人,僅此一條個個都該千刀萬剮。那徐直跟他們比起來,竟是乾淨得不能再幹淨了!”
寬叔悶了一口燒酒笑道:“你真是個傻子,這些天我無事就跟着他們轉。你想,短短兩個月徐直就在島上立住了腳,還當上了五當家,這能是個簡單角色嗎?這會你看他乾淨,不過是因爲他在島上的資歷淺,不好與人相爭罷了。你且看着吧,論起心狠手辣,這位可不遑多讓!”
轉頭看了一眼,寬叔嘿嘿一笑低聲道:“如今姑娘倒是歷練出來也越發有氣勢了,剛從家裡出來時還什麼都不懂,這纔多久就看得懂海圖了,還曉得審時度勢自己拿主意了,說得我這個老江湖都無言語了!”
寬嬸白了他一眼,埋頭在竈上準備着明天的早飯。
南方人早上愛喝粥,北方人早上愛吃麪食。寬嬸留心傅百善這一向的胃口不好,就想做幾樣小點心。好在島上只要有銀子,尋常各種吃食作料都弄得過來。麥豆已經泡好了,用來熬粥最好。棗泥餡料也早就炒好備用了,就是這面需提前餳好。
將麪糰用力揉搓後,還需靜置一段時間,使得和好的面更易上手,做出的麪點更加地筋道有嚼勁,不但柔和鬆軟口感也更加的細膩和順滑。寬嬸將包得小巧別緻的棗泥糕小心地擺放在籠屜上,又滿意地打量了一番,等收拾利落了才小聲打趣道:“你就是陪太子讀書的命,等太子歷練出來了,你這個太傅就準備告老還鄉吧!”
第二日一早用完早飯過後,寬叔就見傅百善打扮得齊齊整整一副小後生的模樣,不由問道:“姑娘這是……”
傅百善扯了下腰上的皁布汗巾,笑道:“您佈置的那些圖我都繪完了,左右今天無事我就跟着您到碼頭上領份差事。總歸多一個幫襯多一雙眼睛,也好多探聽些消息。即便不能立時解救那些人,也要做到心頭有數纔好!”
寬叔自是明白人,心裡就知道這姑娘昨天雖沒有同意自己的話,卻終究記在了心裡。搓着手道:“我早打聽過了,這個月的海船都是往西邊去的,咱家老爺是在東邊海上失蹤的,這可不是一路……”
傅百善學了男子將頭髮緊緊紮在頭頂,又穿了套尋常人家小子的青布短打,乍一眼望過去只覺有些英氣,再不覺得有半點女兒家的脂粉香。聽見寬叔的疑問,她展眉笑道:“反正我們是想混上往倭國的海船,不若趁此機會先跟碼頭上這些人混個臉熟,到時候也好說上話。”
寬叔眼前一亮,緩緩點頭道:“也好,說起來碼頭上那位管事還未見過我的親侄兒呢!”
傅百善小心地跟在寬叔身後,赤嶼島西、北、東總共有三個大碼頭,眼下這個東港囗她是初次涉足,只見這裡十步一崗百步一哨,當真是防衛森嚴。若非寬叔自上島後就跟人下水磨工夫套近乎,這裡絕非外人可以近前。
碼頭修建工整吃水頗深,最妙的竟是個天然避風的迴水港,想來海上颶風突襲時,這裡必定是是密壓壓的一片海船。此時風平浪靜,近海面上停靠了幾艘巨大的三層樓船,船上的油帆並未張開,但僅憑目力就可估出這主桅杆就高達十餘丈。
碼頭上的一幢石屋就是管事們議事的地方,雖然佈置簡陋,但是人來人往人聲嘈雜一派熱鬧景象。腰寬體胖的劉姓管事上下打量着傅百善,有些不滿地說道:“宋老大,這就是你誇了又誇的侄兒嗎?雖然個頭還行,可這身板可有些單薄呢!”
寬叔討好地微躬了腰,嘴裡重複着不知述說了多少遍的說辭,“我這侄子原先在他爹的店鋪裡幫忙,最早還準備考秀才考舉人的。那雙手只是個撥算盤珠子的手,最多拿個筆桿子搬個帳簿,粗活一向做得少些。這回若非他爹出了事兩年了沒半點音信,家裡斷了進項實在揭不開鍋了,我也不會讓他出來吃這個苦!”
劉管事聞言有些意外,側過頭饒有興味地一笑,“你叫宋真是吧,模樣生得倒是俊秀。你算盤撥得好,這在島上可是少見。來個人,拿把算盤過來再把前兩天的帳拿出來,讓這位小哥兒幫着算一遍!”
衆人只見這個剛剛成年的少年恭謹上前接過帳本,坐在紅木大條案後雙手上下翻飛,一手撥算盤珠子,一手翻動帳頁,不過半刻鐘就將一大摞讓人頭疼的帳本算得清清楚楚並報出了準確的數字。
劉管事臉上終於浮現出滿意的笑容,“島上的粗漢子多得是,倒是這碼頭上缺少你這般懂帳的精細人。你剛來就帶眼睛多學着些,每天停靠港口的海船上下貨物無數,你就先幫着統計那些貨物的竹籌吧!”
寬叔連忙低頭稱謝,劉管事走了兩步想起一事吩咐道:“對了,過了前面這道灣就是五當家訓練新丁的場地,你們無事不要過去。那邊也有訓~誡,不會輕易過來人。若是違反條例私下互通消息,大當家知曉了不會饒人的!”
傅百善微微一笑,知道這赤嶼島上的幾位當家各管一攤,這樣做的目的的就是防止底下人相互串聯謀私利。不過這正中傅百善下懷,她目前還不想跟徐直正面對上。
自此傅百善便以宋真的名字真正在島上安頓下來,每天坐在小棚子裡給那些運送貨物的力夫計數和發放竹籌。一艘船到港了,力夫們把貨物從船上扛下來送進倉庫,再到傅百善處領一根竹籌,收工時再憑竹籌到傅百善處結算當日的工錢。
傅百善自小就是在算盤帳簿邊長大的,做這些事自是駕輕就熟。劉管事過來看了幾日,見她帳面算得清楚無一差錯,年紀雖小處事卻公平,力夫們對她也服氣,便做主把她的名字排進了帳房先生的輪值表裡,說好了按月結工錢,一個月八分銀子。
那些從海船上下的貨物,傅百善仔細留意後暗暗驚心,見無不是些品相上好的東西,成包成捆的棉布織錦大米麥豆,即便是朝庭明令禁運的生絲鐵器也不在少數夾雜其中。然而讓她更憂心的是赤嶼島與日本國之間的住來船隻不知何種原因竟然停運了,她每日在碼頭和家中往返,頗覺有些坐困愁城。
這天收拾好東西后天已經淨黑了,和帳房裡另外幾個人打過招呼後,傅百善揣着幾個剛發下來的新鮮水果往回走。路過一道路口時,就見兩個赤着胳膊的力夫擡着一捆長長的貨物鬼祟地走了過來。
傅百善暗暗暗皺眉,出言呵道:“你們怎麼這會還在往船上送貨,我手裡的竹籌已經全部上交給管事了,可沒法再給你們計工錢了!”
那兩個力夫一驚齊齊停下腳步,打頭的一個認得這是新來的小帳房,忙堆起滿臉笑意道:“宋小哥這麼晚了還沒回去呀?不瞞小哥兒,這捆貨是我們兄弟倆湊銀子買的私貨,這不聽說明天有船到麻林國去,就想找船上的人把貨帶到那邊去多換幾兩銀子。小哥兒行行好只當沒看見,回頭我給你好好道謝!”
俗語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赤嶼島屹立海外吃的就是南來北往貨物的差價,碼頭上的力夫捎帶幾包私貨實在太過尋常。傅百善也不是專與人爲惡斷人財路的性子,淡淡一笑就側身讓在路邊。
兩個力夫沒想到這新來之人如此上道,不住口子地稱謝。
兩方擦肩而過時,傅百善忽然聞到一股莫名熟悉的香氣。雖然夜色已深,路上只有她手上提的一盞燈籠,但她自幼目力過人,已經清晰地看到那捆所謂的私貨突然動彈了一下,然後一縷女人的頭髮從包裹的縫隙處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