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加速度(四)
最吃驚的人是凌玲。
周子期和她說起葉少寧時,她以爲他是帶有誇張成份的。一個三十剛出頭的男人,有地位,長相又不俗,倒追的女子怕是如過江之鯽,哪裡有剩的機會?
她帶童悅過來,只是想賣個人情,沒想到這男人甚至比周子期講的還要好。
她看看童悅,陡然間到生出幾份羨慕。
童悅只有幾秒鐘的驚訝,快得其他人都沒捕捉到,她已恢復了平靜。而葉少寧臉上的笑意,在看到並肩偕立的兩人之後,憑空地冷卻了。雖然不能講冷若冰霜,至少禮數是周全的。聽完周子期的介紹,他禮貌頜首,給兩位淑女讓座、倒茶。但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明顯的心神不寧,完全是應付。
周子期不住的把話題往童悅身上引,他就是不接話,眼神也不亂瞟,彷彿與他一臂之隔的童悅是把椅子,不值得多瞧。
童悅真把自己當了把椅子,捧着一杯茶喝得很專心,一言不發。
幸好有凌玲和周子期在,場面還不算太冷。
雅間裝飾簡潔優雅,幽幽暗暗的燈光,乾花的香味和茶的香氣,絲絲縷縷在室內繚繞。
四人喝着茶,凌玲先從陸羽的《茶經》聊起,然後到《紅樓夢》中的妙玉積雪泡茶,再從英國的下午茶說到她喜歡的卡布基諾。周子期含情脈脈地傾聽着,適時地提醒她喝點茶再繼續,在桌下悄然握着凌玲的一雙柔荑,心動地又是捏又是揉。
葉少寧眉頭微蹙,連應付也不肯了,“子期,你點菜了嗎?我一會還得去見下設計師。”
“這麼沒風度?”周子期盡力瞪大了眼,口氣裡有些責怪的意思。
“我是真的有事。你兒子現在身體怎樣了?”葉少寧不領情他的暗示,漫不經心地問道。
周子期對着葉少寧輕踢了一腳,忙偷瞄凌玲。
凌玲臉上是沉得住氣的,心裡面卻對葉少寧來了火,講話時也不象剛纔婉約博學,不知覺語氣生硬了幾份。
童悅仍然讓人看上去喜也看不出惱。
這頓飯,象個水平一般般的廚子,菜不鹹不淡,不難吃,也沒啥可回味的。
吃完飯出來,周子期還在做最後的掙扎。“我請凌老師幫我侄女補習下英語,少寧,你能幫我送下童老師?”
“不用,我可以自己打車。”葉少寧眉宇間流露出不耐煩之色,童悅看得出來。
“我時間上有點緊。”葉少寧也沒講客套話,點了下頭,就離開了。
周子期呵呵一笑,“這傢伙今天工作可能不順,心情有點不太好。唉,在樂靜芬手下辦事,那可是伴君如伴虎。童老師,以後咱們再約。少寧他平時不這樣的。”
“謝謝周局。”童悅擡了擡眉,最大程度給予周子期一點寬慰。
“這種仗着有幾份皮相的自大狂,咱們不稀罕,不用下次了。天下男人又沒死光光,走過這個店,後面是一村又一村。”凌玲記下葉少寧剛剛在桌上故意提周子期兒子的事,心裡面恨得牙癢癢的。周子期說過和葉少寧是從小玩到大的鐵哥兒,他和她的事,葉少寧肯定是知曉一二的。
“乖,別孩子氣!”周子期打着哈哈,生怕凌玲往心中去,憨笑着忙賠不是。
“站臺好象在對面,我先過去了。周局,謝謝你的晚餐。”童悅這兩天正和學生講電學,不想站在大街上覆習一支電燈泡最大的能量是多少。
面紗已然掀開,凌玲索xing不遮不掩了。她和孟愚說晚上陪童悅出去,周子期對妻子說找葉少寧喝酒,兩人當然不能浪費這美好的時光。“路上注意安全。”凌玲說道。
童悅揮揮手,穿過車流,轉眼就消失在街頭。
對面其實沒有站臺,但爲了不想看到周子期和凌玲,童悅只得往反方向走。疾行時,一聲尖稅的剎車聲戛地在她身後響起,她扭過頭,燈光下,葉少寧冷峻地凝視着她。
誰也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葉少寧砰地推開副駕駛座的車門。
她怔了怔,折身上車。
不等她坐好,車子嗖地一下往前飛去,她幸好用手撐着,不然頭就栽向前面的車玻璃了。她側過身看看他,他眉頭緊擰,脣抿着,目光筆直。
又到巷子口了,她沒有急於下車,靜靜地坐着,十指絞纏。
“後面我很忙,玉佛我明天讓秘書快寄給你。”溫雅的嗓音,冷起來也是硬邦邦的。
“好啊,那麻煩葉總了。”她推開車門,下車站好,輕輕關上車門,回過身,衝他擺擺手。看着他車掉了頭,才轉過身進了巷子。
走幾步,她回下頭,在夜色中,依稀還能看到黑色奔馳的纖影,她不由地嘴角微彎,眉眼如花朵般綻放開來。
心情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輕快了,也很久沒有忍俊不禁的感覺。
因爲在意,纔會計較。
因爲認真,纔會生氣。
因爲珍惜,纔有期待。
她閉上眼,深深呼吸,這種感覺真好。
備完明天的課,改好周練的試卷,凌玲哼着歌開門進來了,手裡面提着一大袋進口的紅提和木瓜,“子期給你的,說代那個葉少寧向你道歉。”
“人家又沒得罪我,有什麼好道歉的?”童悅關上電腦,看到凌玲微躺在在她牀上,輕皺了下眉頭,起身找衣服洗澡。
“怎麼不要道歉?他態度就是不好。”凌玲噘起嘴,“不就是個總經理嗎,眼睛長在頭頂上,憑什麼瞧不起你?”
童悅拿衣服的手停在半空中,“他瞧不起我嗎?”
凌玲咬了下脣,翻翻眼,酸酸地嘆了口氣:“我知道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了,你被我受累了。都怪子期,嘴巴不嚴。”
童悅輕輕哦了一聲,“你知道他結過婚了?”
凌玲懶懶地坐起,兩腿晃了晃,“他結婚比較早,都四年了,孩子十四個月,妻子是機關幹部,我偷偷瞧過,長相併不差。在遇到我之前,他只愛着他妻子。他說沒有出軌,那是因爲,我纔出現。這話聽得很讓人心動。我沒想過破壞他的家庭,也沒想過離開孟愚。”
“孟愚是中文系的才子,我花了兩年時間才把他倒追到。你熟悉孟愚的,心裡面除了教學,沒有其他。他和我在一起,是因爲我要和他在一起。在情感上,他習慣被動,幸好他骨子裡是極傳統的,不然要是別人比我強,他估計也會給搶走了。我不知道他是否愛我,即使愛,也沒有我愛他多。我喜歡什麼顏色、愛吃什麼,八年了,孟愚還不知道。子期雖然不英俊,可是和他一起,我有種被捧在掌心裡的感覺。你可能不相信,他連我的生理期都記得一清二楚。我只是也想被別人愛着。”
“你們想一直繼續下去?”童悅問道。
“我們很有分寸,並沒有傷害彼此的另一半。”凌玲沒有直接回答。
童悅沉默。
如果周子期只是個普通的小職員,凌玲的愛情還能這般偉大嗎?
青臺的房價日升夜漲,凌玲卻能以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低價從開發商手中購得一套黃金地段的海景房。她脖子上那根蒂凡尼的鑽石鏈子,身上的品牌時裝,臥室裡掛着的睡衣也都是市場上頂尖的品牌,包括現在擱在桌上的進口水果。
周子期確實愛得很付出。
一個是才貌雙全的未婚夫,一個是帶來豐厚物質的情人,魚和熊掌兼得,這是一個女人最完美的生活模式嗎?
她不知。
第二天,高三繼續上課,童悅跑了兩趟收發室,都沒她的快寄。
“童老師今天心情好象很好。”晚自習上,班長悄悄對同桌說。
同桌訝然,“何以見得?”
“她在笑。”
“她會笑?”同桌眼珠子差點嚇掉,擡起頭,撞上童悅冷冷的視線,忙搖搖頭,“這是你的幻覺。”
彥傑是傍晚的火車回上海了,回來近一週,和童悅就見了一次面。“嗯,一路順風!”接到他的電話,童悅只說了一句。
兩個人握着手機沉默了有兩分鐘,最後是彥傑先掛了。喬可欣和他一同走的,兩個人湊足了錢,去上海繳房子首付。
童悅還記得彥傑在上海租的小公寓,樓道里黑黑的,八點過後,她就不敢下樓了。三十多平米,又是臥室又是廚房、洗手間的,她過去,彥傑就得睡地上。就那麼點的小地方,離上班的單位要坐二個多小時的車,租金卻高得嚇人。
彥傑說,等他以後有了錢,要買一套大房子,有大大的臥室,溫馨的嬰兒房,書房裡擺兩排書架,餐廳的窗子寬敞明亮,陽臺裡能放兩把大大的躺椅,洗手間裡有浴缸,也要有淋浴房。。。。。。
現在,他的願望實現了吧!
青臺是在一場雨之後涼的,淅淅瀝瀝,下了兩天,還沒有停的意思。
童悅想起很久沒有和桑貝聯繫了,趁週日晚上沒事,冒着雨主動去夜色迷人看望。桑貝不在吧檯裡,酒保說樓上有貴賓,她上去招呼了。
童悅要了一杯蘇打水,酒保給了她一碟土豆片。
剛嚼了一片,桑貝嘀嘀咕咕從樓上下來,看到她,擺了下手,急急跑進一側的洗手間。
童悅走過去,聽到桑貝在裡面吐得天翻地覆。
“又和人拼酒了?”童悅看她臉上的妝都花了,扯了張紙巾遞給她。
“你以爲混生活容易嗎?”桑貝翻了個白眼,打了個酒嗝。
“你別那麼貪,少賺點好了。”
桑貝兩手cha腰,朝外面呶呶嘴,“你到說得輕巧?賺少了,他們吃啥喝啥?”
兩個侍應生被她的吼聲嚇住,朝裡瞥了一眼。
“你還憂國憂民呢!這世上少了桑貝,地球肯定不轉?”
“你少講風涼話,我今天可都是爲你。”桑貝豪爽地一抹臉,瞪着她。
“你神智清晰嗎?”她擡手欲摸桑貝的額頭。
桑貝拍開她的手,“去你的。我就讓你幫了一次忙,沒想到,卻惹了禍根。那個九州建築公司的懷總對你上了心,每次來都要找你,我每次都撒個謊,都爲你喝一大杯酒。”
童悅撇嘴,想起是那個拽她尾巴唱歌象嚎的男人,“他今天又來了?”
“嗯,請泰華集團的樂董和葉總,笑得象孫子似的,估計是想中世紀大廈的那個標。”
“世紀大廈?”
“就是你們實中舊校址那塊地,泰華分成十個標,基礎、土建、裝璜啥的,現在建築行業的人全盯着呢!這大廈是青臺第一高樓,設計是遲靈瞳和她先生合作的,這兩人可了不得,中西合璧,都是天才型的,所以樂董和葉總那個牛呀!瞧,那就是樂董。”桑貝用胳膊肘兒撞了下童悅,忙換上一幅笑臉迎上前去。
樂靜芬是個氣質雍容華貴的中年女子,一顰一笑都帶着疏離,但她轉身看向身邊的葉少寧時,渾身立刻散發出女人味十足的溫婉。
“樂董,這麼快就走了嗎?”桑貝笑得很狗腿。
“老公在家等我散步呢!”樂靜芬應道。
桑貝吐了下舌,眼珠滴溜溜轉了幾轉,打趣道:“難道車總一時不見樂董,就心驚肉跳?”
“哈,老夫老妻,沒那麼誇張。我最近腰不太好,醫生讓我儘量多走走,他盯得緊。”
“好恩愛哦,真讓人羨慕。說起來,好久沒看到車總了,讓他有空也來照顧下我的生意。”
“就衝你這小甜嘴,他肯定會來。”
“樂董明察,在車總面前,我可是很乖的。”桑貝站得筆直,象少先隊員似的舉起右臂發誓。
樂靜芬大笑,回頭看看葉少寧,“知道了。少寧不要送了,懷總這麼盛情,你別拂了他的意,但是也別喝多,你開車呢!”
“對付懷總,我那點酒量還可以。”
“這幾天你挺累的,明早多睡會,不要着急上班。”
葉少寧笑笑,“我不累。”
“年輕真好!”樂靜芬拍拍他的肩,眼中流光溢彩。
桑貝等着樂靜芬上了車,又把葉少寧送到樓梯口,這才顛顛地來陪童悅。
童悅倚着洗手間的門,這地方燈光暗,不刻意是看不到這邊的。
“哇,”桑貝直喘,以手作扇,扇個不停,“其實我又不是泰華的員工,不知怎麼,和那個樂董講話,我就緊張。”
“你有求於人家吧!”童悅說道。
“呸,和氣生財好不好?不過那女人氣勢太強,人人都怕她,包括她老公。她老公也混得不錯,是幾家歐美品牌的四S店老總。嘿嘿,曾經勇敢地與樂董高調離婚,後來迫於*威,又乖乖復婚了。你有沒瞧出來,那女人對葉總不錯。”
童悅慢悠悠轉過臉看她。
桑貝踮起腳湊到童悅的耳邊:“泰華的元老級員工多了去,那個葉總才三十出頭就高居總經理之位,不奇怪嗎?建築業的人傳他是樂董的小白臉。”
童悅譏誚地傾傾嘴角,“白癡!”
“你幹嗎罵人?”
“小白臉不得捧着含着,捨得這樣扔在外面風吹日曬?”
“小白臉。。。。。。也不全是一個類型的,反正她對他好,這是真的。不和你說了,你整天和一幫長痘痘的孩子混,變弱智了。”
桑貝拂拂手,一扭一扭地回吧檯了。
童悅跟上去,繼續喝水嚼土豆片。
客人接踵而至,桑貝忙自己的,也不多理她。
“給我一杯咖啡甜酒加牛奶。”近十點的時候,童悅對酒保說。
桑貝聽到了,豎眉瞪眼,“你瘋了!你能喝嗎?”
“我看不行嗎?我會付錢的。”
“悅悅,你今晚怪怪的!”
“我很正常,你別管我。”童悅挑挑眉。
酒保看看桑貝,見沒阻止的意思,給童悅調了一杯酒。
桑貝見她真的捧在手中左看右看,並不挨嘴,估計這女人是大姨媽到了,神經有點異常,輕嘆搖頭,看見門口來了個熟悉的客人,風擺楊柳似的上前迎接。
童悅搖晃着酒杯,聽到樓梯上有人說:“葉總,我的事就拜託你了。”
她閉上眼,緩緩地舉起酒杯湊到嘴邊,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童老師。。。。。。”酒保突然大叫一聲,瞧着剛剛還好端端的童悅嘴脣和麪孔突然變得紫青,嘴巴半張,胸口起伏不停,象是呼吸非常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