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寂寞光年(中)
夜很黑,乘客大部分進船艙了,甲板上人很少,前面是海,避無可避,退無可退。
不過,她瞭解蘇陌,不會把她怎麼樣了。
她冷冷地拂開他的手,漠然地回過身。他的身子隱在黑夜裡,只有船頂弱弱的柔光,淺淺地落在他的雙肩,把他整個人都模糊不清了。
“堂堂的蘇局長,在妻子火化不到幾個小時後,如此體貼入微一位下屬,不怕被熟人看到,影響你專情而又偉大的形像嗎?”
她譏誚的口吻讓他不禁微微蹙眉。“小悅,難道你認爲我陪葬亦心,我在你心目中的形像纔是完美的?我也只是個普通男人,這一年,我是怎麼走過來的,你看得見的。”
“你是個騙子。”
他一滯,看着她有好一會說不出話。
“我唯一的欺騙,就是讓亦心感到我愛她,我一直騙到了最後。即使她成了植物人,躺在那裡什麼意識都沒有時,我都堅持在騙她。她這短短的一生,活在我的欺騙中,她非常幸福,非常快樂。這樣的欺騙,傷害了誰?”他苦澀地閉了閉眼,伸手抓住欄杆,“小悅,如果你現在不能愛上我,那麼就象這樣欺騙我,我心甘情願。”
“我沒有你那樣一顆強壯的心臟。蘇局長,如果亦心現在還沒走,你會追過來問我一聲餓不餓嗎?”
她看着稀疏的乘客,覺得和他討論這些真的很諷刺。
如果亦心還躺在醫院裡,他一下班就會過去陪她,十點回家,繼續扮演專情丈夫。就是在今天早晨,他對他媽媽講的那一番話,有幾人不動容。
可是誰又知道他此刻迫不及待地爲了她站在這深秋的輪渡上?
這真的是愛嗎?
其實他和凌玲一樣,想着魚和熊掌兼得罷了。
“不會!”他回答得非常乾脆,“你在心裡會想我很卑鄙,既要做專情丈夫,又想做佔據你心的戀人,魚和熊掌怎可兼得?”
她吃了一驚,爲他看破自己的心思。
“愛一個人,卻得不到回報,會讓你受到傷害;但是,愛一個人,卻永遠沒有勇氣讓那個人知道你的感覺,會讓你更痛苦。我成全了亦心,卻遇到了你,命運對我不殘忍嗎?別以爲我捨不得局長這個位置,選擇從政,我只是想讓自己忙碌點,不要任由心中的私念肆意瘋長,我要讓世俗的觀念來束縛自己。其實,我更想做一個博學的學者,和自己愛的人走遍世界。在亦心沒發生車禍前,我曾經想過和她離婚,但是我最終膽怯了。一旦離了,你就必須和我一同面對紛亂的一切。我可以,你不可以。你千辛萬苦想做一個好姑娘,就擔心自己步入你媽媽的後塵,那是你心底的陰影。”
“我不能讓你受到傷害,我選擇把一切放在心中,只要可以經常看到你,我就滿足了。亦心成了植物人,你爲了避嫌遠離我,那種寂寞無處安放,我控制不了自己,主動找了你。小悅,你看看我,現在的蘇陌是自由的,在別人的眼中,他是正直的、專一的,娶了誰,都會被祝福。”
她緊緊揪住袖角,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驚恐。
她就象被人剝光了衣服站在太陽直射的大街,無處逃竄,無處遁形。
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半天才艱難地說道:“蘇局長,謝謝你的擡愛,可是我已經和別人開始交往了。對不起。”
“葉少寧?”
她咬着脣,心裡面悄悄嘆氣。
他笑了笑。
船靠碼頭,他沉着臉一把拽着她走向停車場。“我自己走。”這個時間,公車很少,的士到公寓也有很長的距離,她不逞能。
車門掩上,開了窗吹風,他沒有立即開車,深吸了兩口氣,然後看向她。
“小悅,下面我講的話,你好好地聽着。也許你會覺得我多事,其實這是我對你的不捨罷了。”
“葉家祖籍濱江,三十五年前,葉一川大學畢業分配到青臺農業局任農藝師,娶當地女子羅佳英爲妻。葉一川的弟弟葉一州,現任青臺電信局局長,弟媳蘇曉岑爲青臺市委書記。葉一州的女兒葉楓,北京城市電臺《葉子的星空》金牌主持人,女婿夏奕陽,央視《晚間新聞》首席主播。葉少寧,泰華集團總經理,泰華董事長樂靜芬,她的老公叫車城,是幾家歐美品牌四S店總經理。十多年前,車城曾經爲了初戀情人的公司,偷刻印章,從泰華的賬面上挪走一千萬,後被追回,免去牢獄之災,但被樂靜芬掃地出門。他的初戀情人叫江冰潔。現在他們因爲女兒已復婚。”
他停了下來,彷彿等待她的反應。
她非常平靜,“還有嗎?”但顫抖的語氣還是泄露了她的慌亂。心象是疼痛的,卻又象是麻木了。眼前是密不透風的黑暗,卻怎麼也醒不過來。
難怪葉少寧沉寂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小悅,如果是別的男人,他優秀得令我信服,我可以放開你,但葉少寧不行。那真的是個深淵,我不能看着你跳下去。”
“我跳下去摔死是我的事,和你有什麼關係?”胃裡一陣翻涌,是李才子給她買的薯條在作怪,她難受地摸住脖頸中冰涼的玉錢。
“爲什麼要和自己過不去呢?”他心疼地問。
童悅想反駁的,這怎麼會是過不去?明明是看着的陽光大道,凌玲不知多羨慕呢!嘴角一揚,也不知道淚怎麼就下來了,天旋地轉中,只覺得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她能去哪兒呢?容她棲身的時間和空間都不存在了,她抓住車把,哭得哀哀欲絕。
也不知怎麼回的公寓,凌玲打開門,看着扶着童悅進來的蘇陌,嚇得話都不會說。
“她和我太太是朋友。”蘇陌看出凌玲的疑問。
凌玲瞭然,和蘇陌一同把童悅扶進房間。
蘇陌目不斜視,只拜託凌玲夜裡過來看看童悅,然後就走了。
童悅夜裡有熱度,出了一身虛汗,才睡沉。早晨起來,臉色慘白,兩條腿站在地上直打顫。
強打着精神去了學校,這一天都是考試,她要監考。
李想和徐亦佳都回校了,她把徐亦佳和謝語的同桌換了個座,李想沒有發表任何意見,拿了文具去第一考場考試。
月考的考場是接成績排的,李想是一考試一號桌。
她和孟愚監考的是英語,孟愚巡視,她一直坐在後面,氣若游絲,加了件毛衫,仍是手足冰寒。
餐廳今天的菜式很豐富,她就喝了幾口湯,就丟開了餐盤。
蘇陌沒有電話。男人一成熟了,做什麼事都恰到火候。如果他打來,她會恨他的。
葉少寧繼續沒有消息。
她給彥傑打了個電話,不是爲了喬可欣,她想聽聽彥傑的聲音。
“小悅,沒上課嗎?”彥傑的聲音穿越了一千里,聽得她鼻子發酸。
“考試呢,我一會去閱卷。”她擰擰眉,聽着彥傑那邊好象有知了的叫聲。
她想起彥傑第一次來他們家。
彥傑的父親是個醫生,腸胃科的專家,可惜沒能治好自己腸癌,四十四歲去世的,彥傑當時才十五歲。錢燕是骨科護士,老公的病,把家裡的積蓄全花光了。一個女人拉扯一個兒子非常艱辛,別人介紹了童大兵,她領着彥傑過來相親。
那也是夏天,路邊的知了叫個不停。
錢燕一進門就一個個房間的參觀,童悅站在廚房門口,彥傑站在客廳裡。家裡沒有空調,彥傑頭上的汗象雨珠子一樣的滾落。
她從冰箱裡拿了汽水遞給他。他看看她,右手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旋轉,瓶蓋怎麼也擰不開。她又遞給他一張面紙,“咔嚓”一聲,瓶口四周的紙巾溼了一圈。
他喝了一口遞給她,她接過,也喝了一口,再遞過去。
你一口,我一口,一瓶汽水喝盡的時候,錢燕笑盈盈地過來了。
“彥傑,你喜歡這裡嗎?”
“這是你的事,別問我。”彥傑可能變聲期剛過,聲音嗡嗡的,不太好聽。
“你不在上海?”她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彥傑一愣,“我現在雲南。”
“是去推銷紅酒嗎?”
“也有推銷,也有別的生意。小悅,這裡信號不太好,我以後回給你,好嗎?”
她收了線。
身後,學生象一窩蜂似的衝出教室,個個臉脹得通紅。這堂是考數學,趙清咬牙切齒地說他下了狠藥,看能毒死幾個。
三天後,總成績的排名就出來了,依然是李想霸佔鰲頭,徐亦佳考得也不錯。
蘇陌給她打來電話,依家長的口吻向她道謝,沒有逾距。
這也是他慣常的序,只要她有一點鬆懈,後面的文章必然是洋洋灑灑。
又一次從浴缸裡站起,水溫包裹着她的身體,額頭上被蒸出一層薄薄的汗珠。
這種很費體力的事,她並不喜歡,但爲了能讓自己睡得好,她一天隔一天泡一次,裡面還滴上寧神的精油。
上課,下課,輔導課,三點成一線,生活井然有序,每天都很充實。
一週沒有消息的葉少寧,終於出現了----是從周子期口中得知的。
她上完晚自習回來,凌玲樂不可支的笑聲搖曳着從門縫裡出來。她推開門,周子期坐在餐桌邊,凌玲坐在他的腿上。看到她,凌玲站了起來。
“我們在等童老師呢,一塊去吃夜宵吧!”周子期說。
《水滸傳》是童悅很不喜歡的一本書,因爲裡面有潘金蓮和西門慶,但他們還不是她最討厭的,她最討厭的是替他們望風的王婆。
此刻,她覺着自己就象那王婆樣。
有了她在,周子期與凌玲就可以明目張膽地來往了。
“我還要備課,你們去吧!”她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順手把門關上了。
“你不去,凌玲肯定也不去的。童老師,去吧,我打電話叫上少寧。”周子期在外面說道。
她的心一緊。
這時,有人敲門。
“誰呀?”凌玲眨眨眼。
“是我!”孟愚好聽的男中音。
凌玲突地推開了童悅的門,一把把她拉出來,周子期已泰然地坐到桌邊。凌玲沒事人似的打開口,關切地問:“怎麼這麼晚還過來?”
“我家裡聯繫好了裝修公司,電話裡說不清,我就過來了。有客人呀?”孟愚看見了周子期。
“童悅的朋友周局長。”
孟愚向周子期點了下頭,周子期回以頜首,夾在***的一對小眼睛笑得意味深長。
“我們別打擾他們。”凌玲嬌嗔地拉着孟愚的手走進臥室,關上了門。
就在這一刻,童悅決定,就是以後節衣縮食,她都要搬家。
“昨晚我和少寧喝酒來着,青臺扎啤,吃的火鍋。是幾個北京同學過來,大家聚了聚,非常開心。”爲了幫凌玲圓謊,周子期真和她聊起了家常。
“周局酒量大,這點酒是毛毛雨吧!”她心不在焉地應道。
“哈哈,沒那麼誇張,少寧到是喝醉了,是我送他回的公寓。他吐了好幾次,我想打電話給你,他不讓,說你要早起。看看,多知冷知熱呀!童老師,好好地把握!”
她想表示感動一下的,說出口的卻是:“很晚了,別讓你太太擔心,我送你下樓。”
周子期看看她,呵呵一樂。也是聰明人兒,“那你一會幫我和凌老師打聲招呼,我就不打擾人家小兩口了。”
她只把他送到樓梯口,回到公寓,沒進房間,推開洗手間的門,她也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