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已久。
這些日子,陳國國都淮陽城下了好幾場秋雨,但城內這些日子大抵還算是平穩。
陳國討伐周國一事,雖說到現如今都還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進展,可舉國兵力盡在邊疆,那位陳國皇帝似乎除了將國庫銀錢,錢糧源源不斷運往邊疆之外,也不能再做出些其他事情了。
只不過在綿綿秋雨之中,那位陳國皇帝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陳國是國力有限,但這只是相對而言,相對於那座矗立在山河之中的延陵王朝來說是如此,可對於周國來說,陳國無疑是一個龐然大物,可就這麼一個龐然大物,先後兩次討伐周國,第一次尚且還有延陵王朝的修士隨行,也是大敗而歸,而第二次,雖無延陵王朝插手,可戰事開打了一年有餘,陳國竟然現如今連周國的北燕郡都還沒有跨過去。
這如何不讓陳國皇帝驚異。
戰事持久僵持不下,倒是讓這位平日裡不關注軍伍之事的陳國皇帝這些日子多翻了好多卷卷宗,對於邊境戰報更是一封不落的全部看過,戰報之中,雖說並無太多實質性的報告,但也足以讓陳國皇帝記住了那位名爲謝應的周國將領。
謝家寶樹,名不虛傳。
就算是在淮陽城的陳國皇帝看着戰報上那位謝家寶樹創造出來的戰績,都不由得一陣心驚膽戰,如此年紀,成爲一支軍伍統帥便足以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可偏偏這個謝應並非是成爲一支軍伍統帥那麼簡單,在戰場上,這位年輕將軍領着麾下將士,讓陳國吃夠了苦頭。
楊嶺一戰,陳國損失兩萬人,可當時大戰,謝應麾下士卒總數都才兩萬人。
北燕郡外的浦江一戰,陳國戰死一萬人,親自領着麾下士卒出擊的謝應僅帶八千人,就在浦江旁將足足兩萬陳國將士損失了一半。
鮮血當日染紅了浦江十里。
若不是這麼些創下這麼些戰果,陳國皇帝也不必將這位謝應的名字記得這麼牢,爲此,陳國刑部那邊更是招攬不少江湖高手,要去邊境上刺殺那位年輕到了極點的將軍。
可惜幾番刺殺下來,謝應活得好好的,陳國江湖一些成名已久的高手盡數喋血邊境,之後不知道爲什麼,陳國這邊纔得到消息,這位謝應便是出身武學世家,爲了他的性命安穩,謝家派出了不下二十位頂尖高手爲那位謝家寶樹保駕護航。
幾乎便是半座周國江湖高手。
這讓人怎麼辦?
實在是沒有辦法。
淮陽城內皇宮。
人到中年,身材仍舊瘦削的陳國皇帝收回思緒,看着這一場連綿秋雨,忽然開口問道:“問過了欒相府上了嗎,明日老大人是否要參與朝會?”
身旁一直躬身而立的內務府總管薛雨輕聲答道:“回稟陛下,相府回了消息,說是老大人昨夜又感風寒,恐怕這此後數日都不能參加朝會了。”
陳國皇帝望了望遠處,惆悵道:“老大人三朝元老,的確是老了,身子大不如從前了,不過陳國危局,還得依仗老大人,叫宮裡把那幾只老參給老大人送到府上,讓楊太醫去府上候着,老大人沒有康復之前,不許回宮來。陳國危局,要邊軍浴血,這必不可少,可在淮陽城內,老大人便是重中之重,有些事情,朕說話都遠不如老大人出面。”
薛雨低着頭,輕聲應道:“記下了,老奴等會兒便去辦,天氣轉冷,陛下也要注意身子,老大人固然必不可少,但陛下更是一國之本,萬萬要保重龍體纔是。”
陳國皇帝自嘲道:“朕能做什麼,朕一不能上馬而戰,二不能運籌帷幄,只不過只能待在這淮陽城內看着我陳國兒郎浴血而已,你說說朕這一國之君,所言所行要受制延陵便算了,還要時時刻刻擔憂祖宗給朕留下的基業盡數丟去,當皇帝當到朕這個份上,你說說還有什麼意義?”
薛雨低着頭,一言不發。
在宮裡做事,有些事情能說上幾句,這無傷大雅,可有些事情不能說,更不能問,就算是聽到了,最好也是當作沒有聽見纔好,只要踏踏實實辦好主子交代下來的事情,其餘心思不要有,這便是極好。
陳國皇帝擺擺手,“你讓他們把摺子拿到御書房內,朕一一批示,另外你給朕通知宗人府,從今日開始,看好那些胡作非爲的皇親國戚,朕這些日子心情不好,若是被朕抓到,朕嚴懲不貸!”
薛雨點點頭,就要看着皇帝陛下返回御書房之後便去辦事,可很快便看到遠處慌張跑來一個小太監,到了御書房這邊,這個小太監在雨中便跪下,看着陳國皇帝,小太監慌張不已。
陳國皇帝看着這個小太監,神情沉重。
“何事如此慌張?”
小太監腦中一片空白,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實在是因爲在他腦中的那一件事實在是太大,尤其是在這陳國危局之時。
陳國皇帝皺眉斥道:“告訴朕!”
小太監被嚇得在雨水裡不停磕頭,等身前開始出現血跡之後才擡起頭,牙齒打顫。
“啓稟陛下,欒相國在宮門外求見,相國大人說是要辭官遠遊……”
陳國皇帝踉蹌幾步,薛雨趕快來將皇帝陛下扶住,陳國皇帝一臉不可置信,渾身顫抖,“老大人說是要辭官!?”
小太監不敢擡頭,低着頭哭喪着臉說道:“陛下,相國大人還在宮門外候着呢。”
陳國皇帝沉默很久,頹然說道:“宣。”
——
皇宮宮門口,欒平帶着之前那位鄉野教書先生候在宮門口,教書先生替欒平打了一把傘,後者卻渾身都在雨水裡,被淋了個渾身溼透。
欒平平靜開口,蒼老的聲音說得很慢,但每個人都恰到好處的傳入教書先生的耳裡,“原本打算把你放在陳國廟堂裡便算了,可後來想了一想,你這一身所學,倒是差不了太多,接着老夫繼續領着陳國也可行,不過有利有弊,只不過想來你也不在意,先生我就不多說了,反正路都已經鋪好了,你能走到什麼地步再停下,先生管不了,也不想管,山高路遠,是荊棘遍佈,還是一條坦蕩大道,其實是取決於你如何去走,不過先生可以指點你幾句,你是陳國土生土長的陳國人,又在鄉野教書,主政之後大抵可以從民生開始,然後再看其他政事,之後便全看你的本事,先生做不了太多事情,只不過那位皇帝陛下肚量尚可,應當不會在先生離去之後爲難你,你放寬心,不必如履薄冰。只不過若是真想着如先生我一樣,成爲廟堂柱石,有一點萬萬要注意。”
教書先生輕聲說道:“先生請講。”
欒平點點頭,“那便是管好身旁的一切,父母妻兒,好友一個都不能落下,身居高位,身旁之人便是你最大的絆腳石,更是廟堂政敵的突破點,若是不管好了,你的這條路上,到處都是險境,如何走得安穩?”
教書先生真心實意的說道:“學生謹記先生所言。”
欒平悵然一笑,“原本學生選什麼路,做先生的不該管,但做先生的心底一定會有想法,是希望以後學生走什麼路,走到什麼高度,做先生的心裡都有願景,在你看來作爲陳國一國柱石便是極爲不錯的一個事情,可是在先生的心底,或許不是如此啊。”
教書先生閉着嘴,沒有開口。
欒平輕聲一笑,沒有再說話。
遠處雨幕中,已經有人來到宮門口,要請欒平進宮。
正是薛雨。
欒平緩緩而行,身後仍舊是那個教書先生。
走在宮牆之中,臉色蒼白的欒平走的慢,來人也不敢催促。
畢竟直到現在,欒平仍舊是現如今的陳國相國,一國柱石,廟堂大佬。
欒平主動與薛雨攀談道:“薛總管,陛下今日心情如何?”
薛雨苦笑道:“相國大人既然都要辭官了,自然是應該知道陛下現如今該如何了纔是。”
欒平平心靜氣的說道:“薛總管是否覺着老夫一走,陳國的天便塌下來一半了?”
薛雨猶豫開口道:“欒相國對於陳國,實在是太過重要,陛下擔憂,自然無可厚非。”
欒平呵呵一笑,“君臣一場,自然要求一個善始善終,陳國的天不會因老夫在而不塌,也不會因老夫離去而塌下來,一國政事真是太過於複雜,老夫看了這麼些年,總覺得膩味。”
薛雨低着頭,沒有搭話。
欒平也沒有再繼續廢話,只是來到御書房前之後便停下腳步,這位平日裡一直不注重儀態的老大人破天荒整理了衣衫,然後才走入御書房。
薛雨和那位渾身溼透的教書先生便只能在門外候着。
兩人心情大有不同。
薛雨擔心老大人和皇帝陛下談不到一起,導致皇帝陛下一怒之下做出些事情,讓事後的自己和陳國都覺得後悔。
而教書先生則是心境要平和的多,他只是在將那些先生囑咐的東西都一一記下,這些東西都是金玉良言,其實一點都馬虎不得。
御書房內,欒平便坐在陳國皇帝身前。
這位三朝元老,對着這位陳國皇帝,神情平靜,一點都不慌張。
皇帝陛下皺眉請求道:“老大人爲何要走,陳國危局還需要仰仗老大人才是。”
欒平平靜道:“陳國無危局,陛下只是沒有看透而已,若是看透,便知曉老臣與大局並無礙。”
陳國皇帝皺眉道:“懇請老大人解惑。”
欒平盯着陳國皇帝的眼睛,緩緩道來,“陳國危局是什麼,不過還是擔心期滿之後未能攻破周國而被延陵責罰而已,由着老夫來看,若是陛下這般擔心,倒是不必,延陵皇帝既然不願意留下惡名,即便如期未能攻破周國,對於出了死力的陳國,責罰會有,不會太重,說不定還要增撥錢糧,陳國是死心塌地爲延陵,延陵會知道,因此不管如何,延陵不會讓陳國寒心,至於邊境那邊,周國已經強撐了一年有餘,雖說看起來仍舊不落下風,但實際上已經是強弩之末,因此要不了多久,自然便會潰敗,兩者都已解決,哪裡來的危局?”
陳國皇帝神色激動,“老大人此言當真?”
欒平嘆了口氣,“陛下難不成會以爲老夫會辭官便誆騙陛下?”
陳國皇帝擺擺手,“那老大人爲何辭官?”
欒平開門見山說道:“老臣入陳國,是想將陳國疆域擴大到能和延陵比肩,即便不能在一代兩代之間便成事,至少也要看到些希望纔是,可現如今一看,陳國三代,先皇和陛下都算不上庸君,可實在是和胸懷天下的明主仍有差距,老臣不願意在此繼續蹉跎,那換一國而謀便是。”
陳國皇帝沉聲問道:“那老大人要去何處,是周國?”
欒平搖頭,“周國無果,陳國有根,老臣此去,或許不在延陵。”
陳國皇帝一怔,“老大人這般年紀,仍舊還有心思?”
欒平一笑置之。
陳國皇帝頹然道:“可老大人一走,陳國廟堂,當作何打算?朝堂內外,以往皆仰仗老大人,此後羣臣如何自處?”
欒平指了指門外,“老臣有學生,宰輔之姿,陛下好生培養,也能爲陳國此後幾十年作爲打算。”
陳國皇帝苦笑道:“老大人既然想得如此周到,似乎朕說什麼也都沒有用了。”
欒平笑着搖頭,“陳國局勢,未必難,不過陛下求穩,自然便無難關可說。老臣這把年紀,心思所想倒也簡單,陛下卻給不了,改換門庭,好聚好散便是,不是什麼大事。”
陳國皇帝默然無語,心情和御書房外的天氣一般陰沉。
——
淮陽城外大雨傾盆,比之城中,要大出不少。
雨幕之中,那條通往國都的官道上,行人稀少。
偶有馬蹄聲響起,都是邊境驛卒,通報軍情的。
官道上,有個青衫撐傘少年揹負劍匣,緩緩而行。
與周宣策和顧緣分別於陳國邊境,李扶搖足足在山野之中走了半個月,才折返身形往官道上走,顧緣是個燙手山芋,光是那個身份便足以讓不少人惦記,他李扶搖可不敢在出過一劍之後,還大搖大擺的肆意而行,那是找死。
雖說之前那一次有老祖宗出劍,可實際上,老祖宗不會什麼時候都在他身後。
還得靠他自己。
在大雨中緩行,李扶搖聽着這一顆顆雨珠滾落滴在傘面上,看着這場傾盆大雨,恍惚出神。
背後劍匣裡,兩柄劍更是陣陣顫鳴。
李扶搖靈府裡那些氣機,更是胡亂在經脈裡遊走,有些甚至還想着衝出經脈。
雖然並無經驗,但李扶搖好像知道了些什麼。
好像是要破境了?!
在那個連綿秋雨的時節裡,他第一次見到陳嵊出劍,見到那尾白魚化劍,然後第一次接觸劍士的那條崎嶇小路。
第一次出手是用柴刀砍向那個紅衣女鬼。
第一次勝過某人是在綠水湖前一刀殺龜。
第一次想着一定要有一柄劍的時候,也是在空手上劍山的時候。
師叔柳依白爲他做了一柄木劍,師叔謝陸要把小雪相贈,師叔洗初南讓他找回藏魚,他下崖底去找那柄青絲……
做這一切的時候,他都還沒能真正成爲一個劍士。
第一境正意,算是他踏上了修行大路。
可真正要成爲一個劍士,便是要來到第三境劍氣境。
練劍起於那個秋雨連綿的時節,成爲劍士也要是在這個時節?
李扶搖不知道,只是現如今,他很想提劍揮劍。
如此而已。
他眼裡有光。
一抹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