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水發源於南荒越州的蒼山山脈,蜿蜒近兩千裡,灌溉了青水兩岸肥沃的平原。青陽城便坐落於最肥沃的青水上游,因位於青水之陽而名青陽。自然,青水將近兩千裡,位於青水之陽的城邑不少,但只有這一座名喚青陽,因爲它是青國的王都,是青國千里江山的核心。
自青水下游逆流而上,阿珩發現,青國治理得還真不錯,青水的中上游沒看過不清楚,但下游流域阡陌縱橫,盡是上等良田,一半是這裡的土壤本就肥沃,另一半卻是經年的耕種積肥,沒有多年的精心耕耘,不會有如此盛景,這很難得。列國征戰,百姓便是想安心耕種都難,戰事一起,莫說耕種,能否活下來都是問題,尤以列國邊境交界的區域爲甚,十室九空,田地荒蕪。然而青國,哪怕是與姜國接壤的那一部分疆土也仍是一派阡陌縱橫的氣象。
看到如此景象,阿珩應該感慨青國如今的強盛,然現實卻是她就一感覺:青國的家底很厚。
誠然,青水下游沒多少荒地,但阿珩撿起鈴醫的老本行時也通過一些細節發現了一個問題:青國的氏族勢力在死灰復燃。
每個國家都有氏族的存在,越是歷史悠久的國族,氏族便越多,底蘊也越深厚,同理,國家也越僵硬。氏族容易養出出色的子弟,但它們也壟斷着大量的資源,尤其是大氏族,當一個國家氏族林立得令人無語時,那這個國家的發展也就到此爲止了。中州列國,想要順應時代變法的君王很多,但除了辰國,全都鎩羽了,原因?辰國當年四面皆敵,不論是貴族還是庶人,活下去是最重要的,在此前提下,別的都能捨棄,因此阻力較小。而別的國家,君王想要變法,第一個要損害的便是氏族的利益,而君王本身屬於公族,公族是氏族的首領,不是每個君王都有勇氣損自身利益以換取未來更大的利益,最重要的還是,君王是公族的首領,卻不是公族本身。當他不能給公族帶來利益,甚至會公族利益時,王位便將不穩。而變法這種事,能給君王帶來利益,也能給底層階層帶來利益,唯獨不能爲上層的貴族們帶來利益,甚至,貴族就是被損害利益的羣體。變法成功後,貴族將失去很多權勢,不能將君王如何,但變法開始甚至尚未開始時,貴族能推翻君王。最典型的例子便是睢成王,他也想效仿成功變法,結果......被臣子們給聯手幹掉了。
家國,家族在前,國在後,同理,朝堂之上的臣子先是自己家族的領頭羊,然後纔是人臣。
青國的氏族問題是列國最嚴重的,且是無可救藥的那種,原因?青國的氏族,十之七八是某一代君王的後裔,拿出族譜來翻一翻,說不得論輩分還是君王的長輩。青國的國姓是羋,朝堂之上,臣子超過七成姓羋,剩下的三成也是紮根許久,與羋姓氏族關係密切,世代聯姻的老氏族。而三公九卿之類的重要高位上的人百分百姓羋,很多官位都是父傳子,子傳孫。君王想要變法,第一個要對付的不是別人,就是自己的宗族,而宗族是他王位穩定的最有利支持者,變法等於自絕墳墓。因此哪怕清楚變法的好處,也沒幾個君王會那麼做。
青國的這種情況到萱夫人時才稍好一些,靈王與太子的爭鬥令得公族與外戚氏族都元氣大傷。萱夫人不是青人,不論是公族亦或是外戚氏族都不會支持她,因此執政後一穩定權柄便想也不想的打壓這兩派勢力,大力提拔外來士子與寒族士子,打破了青國的僵局。然而每個變法者都有種憂慮——人死政消,死不瞑目也就這滋味了。
萱夫人是否死不瞑目不得而知,但阿珩知道,她所做的變革正在被消弭,青國的氏族是無法被消滅的,當一個國家最大的問題就是公族時,除非這個國家毀滅,否則這病沒得治。
被開墾出來的荒地與國家的資源開始重新向氏族的手裡聚攏,它們在消除萱夫人所做的種種政策,那些政策對國家有利,卻大大損害了公族的勢力。寡人即國,公族亦然,整個國家的所有階層都服務於公族,而公族的核心是君王,青王要堅持萱夫人的政策的話,便需要與所有人爲敵,叔伯兄弟以及子女。朝堂之上,後宮之中,每個人都是敵人。並且還要讓出自己的大量利益,公族利益受損,君王也不可能例外。尤其是現任青王,他是靠着青國公族才坐穩王位的,否則......萱夫人早八百年就把他給殺了。
靈王不止青王一個兒子,青王又是最小的一個,比他更有資格的公子不少,且靈王就算沒有合適的兒子也有很多孫子。哪怕公子澤不能繼位,論理也是輪不到當今青王的,只是因爲萱夫人當時需要一個合適的傀儡,又正好看到了年紀小又性格“懦弱”的他,他這才得以坐上王位。但坐上與坐穩是兩碼事,萱夫人一度想要廢了青王,甚至殺了他,只是因爲公族的極力反對纔不得不作罷。公族可以說是青王最大的依仗,他不可能自毀城牆。
阿珩沒有第一時間進青陽城,而是去祭拜萱夫人。
依着人族的傳統,祭拜,若是非常隆重的祭祀的話,除了三牲,還得有人牲,因爲人是最有靈性的,祭品越有靈性便越高級,萱夫人的身份享用得起人牲爲祭的待遇。不過莫說如今不是重要祭祀的日子,就算是,阿珩也不可能買幾個奴隸來搞一場人牲祭祀,阿珩帶的祭品是路邊隨便摘的一束野花。
三七瞅着阿珩手裡正在編織的花環,阿珩的手雖然有一點問題,但不從影響靈活度,十指翻飛,野花很快就被編織成了三牲的模樣。“阿母,這樣會不會太怠慢了?”
阿珩反問:“哪裡怠慢了?”
“祭祀陵墓,就算沒有人牲,也當有三牲。”
阿珩理直氣壯的道:“遠古時代,炎帝祭神尚且用的是芻狗,我可比炎帝走心多了,她隨便拔野草編成狗來祭祀,我好歹挑了開得正好的花。”
三七愣了下。“炎帝祭神用的是芻狗嗎?”
“不然你以爲祭神時用芻狗的習俗是從哪冒出來的?”阿珩反問。蠻荒時代,人牲是很常見的事,稍微有個天災人禍或是什麼事就會殺人,祭神祭天祭地祭山祭水,用的極品都是當時的人認爲的最好的祭品——人。這種事直到炎帝時代纔有所改變,沒人知道爲什麼,反正突然有一天炎帝就廢了用人來祭神的規矩,理由是:拿活人祭祀只適合祭祀魔,用來祭祀喜愛生機的神,跟在醫者面前殺人,還逼着醫者從頭看到尾沒什麼兩樣。
“我一直以爲是人祭。”
“炎帝不喜人祭。”阿珩道,這或許是炎帝曾經做爲一名醫者唯一的殘留的一點天性了,醫者救死扶傷,迫於局勢放棄了七情六慾拼命的殺人也就罷了,但平常的時候,能不看到死人就儘量避免。
三七奇道:“那人牲的傳統怎麼延續了這麼多年?”
阿珩默,她哪知道爲什麼?絞盡腦汁想了想,道:“因爲世人有病,所以人牲的傳統根深蒂固。”
“什麼病啊?這麼厲害?”
“貪婪之疾。”
“有這種病?”
“有。生前喜愛的美人,不希望自己死後她被別的男人佔有;生前喜愛的奴僕,便想着讓他在自己死還能繼續服侍自己;生前享盡榮華,死後仍希望繼續享受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奴僕如雲。因此,庶人會在生前儘量置辦些珍貴的東西死後做爲陪葬,貴族比庶人更有權利,因而死後會令大批的姬妾奴僕殉葬。對待做爲凡人的自己尚且如此,何況高高在上的神,自然要獻上更多更好的祭品以祈求神的庇佑。因而古往今來,祭神的人都是精挑細選的,說不定選妻子都沒有選祭神的祭品走心。”
三七:“......阿母不喜歡人祭?”
“除非是祭神,否則人祭這種事都是用的奴隸,你阿母我是奴子,人祭的候選人。”
“阿母你原來想活着啊。”
阿珩道:“這與想活着不是一回事,就算死,也不能死得這麼憋屈。人祭啊,好聽點是高級祭品,難聽就是人牲,牲是什麼?是牲畜?就算有一日要死了,我也希望自己是以人的身份與方式去死。”
萱夫人的陵墓位於青陽城以西四十里的平原上,這一片都是王公貴族的墓葬區,但阿珩只一眼便可以篤定一件事,千百年後,這裡所有陵墓被盜掘光了,也不會有人拜訪萱夫人的陵寢。
原因?
一,平原起陵,自然會有封土堆,根據封土堆的規模是可以判斷陵墓的規模的。所有封土堆裡,萱夫人的最小,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二,萱夫人尚節儉,青國的國史上有關於她自己動手裁製、甚至縫補衣服的事蹟,據說萱夫人的服飾,穿久了出現了磨損也不會扔掉做新的,而是縫補幾下,穿在外面的袍服會補得看不出痕跡來了再繼續穿,穿在裡頭的,也會縫補幾針繼續穿。因此她臨終時命令不需要任何陪葬品,青王不知是否也不想給這位差點殺了自己的繼母什麼面子,便從善如流了,真的什麼陪葬品都沒放。就連萱夫人遺詔裡唯一要求的,與喜愛的面首同葬的事也當沒看到。
這麼一座陵墓,不管是哪位盜墓賊都沒興趣。
三七表示疑惑:“王侯去後,不是有金縷玉衣嗎?玉雖不買賣,庶人不得擁有,但金卻是很值錢的東西。”玉器是貴族才能享用的東西,庶人佩戴玉器在大部分國家都是死罪。
“問題是,萱夫人沒有金縷玉衣,她是真的什麼陪葬品都沒帶的下葬的,包括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她活着時自己挑的一件家常的衣服。”阿珩道,萱夫人的家常衣服,除非是正式場合穿的禮服,否則都素淨得緊。穿那樣的衣服下葬,阿珩很是懷疑,萱夫人究竟是將陵墓當成了冰冷的墓穴還是家了?
阿珩將花房在陵墓前。“萱夫人想來也不認識我,唔,我不也認識你,但我聽說過你,所以今日來看看你,如今已看完,再見。”
阿珩說完再見轉身便走,三七瞠目結舌的看着阿珩,說來看看還真就只是來看看啊。
走了兩步見三七沒追上來,阿珩不由回頭。“你莫不是打算在這過夜?”
三七趕緊追上去。“阿母你真的只是來看看啊。”
“不然?憑弔一番?人死如燈滅,都這麼多年了,萱夫人的屍骨想來也爛的只剩白骨了,我一點興趣都沒有。”
“就算沒興趣,也該認真,否則豈非對亡者不敬?”
“生者死亡後歸於幽冥,我便是掘了她的陵墓,她如今也看不到。”
“那你來做什麼?”
“想看看便來了唄。”
“就這樣?”
“想看看一個人便來了,難道還需要別的理由?”
三七:“......她都死了,你說人死如燈滅的。”
“可這不妨礙我來瞻仰她一眼啊。”
三七:“......”
看了一眼便走了的母子並未看到,在他們離開後不久,封土堆前的一方土地悄然裂開,露出了一條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