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漫長,但太陽終究升起,一夜過去,朝陽的霞光劃破了許昌城的黑暗,雖然這時候的許昌已經近乎廢墟,但黃巾帶領着殘存的百姓開始收拾殘局,還是給這破敗的場面帶來了些許的生機。
這個地方曾經送走了大漢的皇帝,葬送了大漢的社稷,而今也再度送走了魏國的皇帝和社稷。
黃巾開始着手廢墟重建的同時,也陸續進行着對舊魏國君臣的罪行清算工作。
許昌的地牢幽暗而潮溼,裡面發黴的氣味並不是那麼容易忍受,但已經在這裡渡過一夜的荀彧,慢慢也開始適應。
地牢死氣沉沉,這種氣氛不僅僅是環境帶來,更是此時牢中的諸多戰犯的低落情緒引起。
曾經他們是魏國高高在上的主宰者,但隨着魏國落敗,他們一朝就跌入了塵埃之中,一切體面和尊嚴全都蕩然無存。
所有人都知道,此刻開始他們再也不是光鮮亮麗的士族門閥了,而是玄夏將要審判的罪人。
玄夏的出現,意味着這華夏大地出現了一種新的體系,這個體系對社會有一套完全不同的評判邏輯,而在這套評判邏輯裡,他們以前很多行爲,都變成了一種罪行。
士族門閥纔是曾經的審判者,但現在一個更強大的存在將會來審判他們,這對他們是種極大的恐怖,他們最爲擔憂的事情真切發生了,黃巾真的一路碾壓到自己的頭上,而且馬上就要對自己舉起屠刀。
沉悶寂靜的牢房,是這些士族之人對自己命運的絕望。
許久之後,牢房門被緩緩打開,諸多罪人擡頭看去,就看到一個身穿常服的文士步入進來,他們多數人並不認識這張面孔,但對方那種精英氣質卻足以讓他們看出,此人也是士族中人。
整個魏國都覆滅在黃巾手裡,這時候還有哪個士人能在黃巾手下如此自由活動?
還不待衆人發出疑惑,他們就看到此人站在一間牢房之前,那裡赫然是荀彧所在的地方。
這一下很多人都恍然大悟,他們想起了,荀彧有一個親弟弟正在爲那許辰效命,此時此刻來找荀彧的,想來也只能是這個人了。
衆人猜的不錯,當披頭散髮略顯狼狽的荀彧擡頭看去,看到的果然是一張熟悉的面孔,那正是自己的弟弟荀諶。
荀彧有些自嘲又有些釋然的搖搖頭:“看來我荀氏的家業,要交由友若之手了,不過爲兄相信你能擔起這個擔子,能選擇玄夏,足以證明你的眼光遠勝爲兄了。”
荀諶嘆息一聲,其實他是有些怨念的,若是當初荀彧聽自己的勸,及早從魏國抽身,今日也不止於此。
不過此時此刻,事後再抱怨也無濟於事,他只能接受現實。
“長嫂和侄子侄女,我已有照顧,兄長可以安心。”
荀諶知道這個時候荀彧最擔心的是什麼,第一時間就告知了信息讓其放心。
果然,荀彧一聽妻子兒女有了着落,肉眼可見的就放鬆下來。
這時候他心裡只慶幸荀諶當初選擇了黃巾,或許在當時這個決定很難令人理解,但現在看卻是最爲明智的選擇。
荀諶隨後坐在地上,隔着欄杆與荀彧相對而坐,從食籃取出些吃食和酒水,放在荀彧面前。
畢竟是多年未見的親兄弟,再見之時是這樣的場面,難免令兩人有些唏噓。
“玄夏行事向來重條規律令,有罪則罰,無罪則釋,即便是士族中人也是如此,兄長雖然在魏國出仕,但並未有具體罪行,未必不能全身而退,我亦會爲兄長收羅證據以證白身。”
“辛苦友若了,此事想來不易,事不通,則不必強求。”
兩兄弟一番話語之後,便是各自舉杯飲酒,氣氛一時有些壓抑深沉。
荀諶卻臉色深沉,有什麼心事一般,
荀彧倒是風輕雲淡的開始吃起東西,舉止灑脫而隨性,絲毫不像一個待罪之人,似乎把現在當做兩兄弟在家座談一樣的閒適。
荀彧笑道:“聽說友若在玄夏是以事商爲業?”
荀諶飲下酒水,道:“正是,士族中人畢竟有所限制,商業雖賤,卻也是還算不錯的出路,而且玄夏推行工商之事,將來商業或許也有出頭之日。”
荀彧看他一眼,點了點頭,猶豫了一下之後,他又道:“爲兄倒是有句話送你,以我觀之,許辰看似敵視士族,實則敵視食利階層,今日之士族未必不是往後之商人,你若事商,也需保持低調纔好。”
荀諶聞言,回味這番話語,略微有些心驚,似乎也有些感覺到危機存在。
不得不說當局者迷,若不是荀彧點出此事,只怕荀諶還意識不到。
認真細想下來,大漢與玄夏畢竟不同,一個以皇帝爲尊,一個以生民爲重。
雖然玄夏現在正大力推進工商事,但玄夏朝廷並不代表商人階層的利益,這一點從種種限制商人的律令就可以看得出來,本質來說二者還是對立的。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確實是自己應該謹記的一句話。
“興旺家業,不在一時極盛,而在安穩長久,往後荀氏家業盡付你手,這個道理你一定要牢牢記住。”荀彧最後嚥下吃食,放下木箸,語重心長囑咐這句話。
荀諶點頭之餘,一時卻沉默下來,他明顯感覺到,荀彧已經有交代後事之意。
兄弟兩人心意相通,有些事情不必說,兩人只是相視一眼,就已經有了默契,荀諶心裡頓時涌起一陣悲傷和無力。
荀彧倒是十分淡然:“我那對兒女就交由友若教導,倒也不必讓友若視如己出,只要嚴厲教導學識道德,使其安然長大,便也足夠了。”
荀諶悠悠一嘆:“兄長放心,本就是我子侄,如何能不盡心照顧。”
荀彧最後把酒一飲而盡,釋然一笑:“這世道是變了,此前爲兄已經不教他們儒家經典了,華夏之地已有新的聖人,他們自是要學聖人學問,士族之過往要叫他們忘卻,今後安心做好玄夏人。”
說罷,荀彧似乎交代完了事情,神情再無任何遺憾,只是閉上眼睛不再做反應。
荀諶紅了眼睛,卻也不再言語,只是收了餐具,最後向荀彧行一拜禮,便默默離開這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