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雙話已出口,我們全都吃驚的看向他,分不清是興奮還是疑惑,撲朔迷離的神廟居然和眼前這把其貌不揚的古琴有關,事實上到現在,最讓我好奇的反而不是神廟的小落。
“雙爺,我和常哥找尋神廟所在,各自從不同渠道得知神廟存在的線索。”我目光落在屠雙的身上,淡淡問。“您老,您老又是怎麼會知道這個秘密的?”
屠雙嘶啞的笑聲迴盪在醉仙樓,煙霧中他那張猙獰可怖的臉令人望而生畏。
“朱七沒告訴你們?”屠雙意味深長的反問。
“七爺?”田雞一愣茫然搖頭。“七爺只告訴我們關於青丘玉墟的來歷,並沒有提到其他的事啊。”
“都到這歲數,纔想着吃齋唸佛……”屠雙冷笑一聲,吸了口煙冷冷說。“他朱七既然相信有神佛,那同樣也該明白有魔,十八層地獄,從上到下,就是挨着下一遍,他乾的的事恐怕也不夠還他造的孽。”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七爺之前做過什麼並不重要,他能收手回頭,人皆有佛性,作惡之人棄惡從善,即可成佛。”宮爵冷眼直視屠雙淡淡說。“不像有些人,到死都執迷不悟,早晚善惡終有報。”
“善惡……”屠雙的笑聲更加刺耳。“好,我就給各位講一講什麼叫善惡。”
屠雙慢慢取下嘴角的煙桿,手觸摸在自己變形的臉頰上,目光變的陰冷,整個房間陷入了沉默,良久以後屠雙的聲音才緩緩傳來。
“我年輕那會,可沒趕上好光景……”
屠雙的聲音和他的人似乎都陷入往事之中,他在給我們講述過往的故事,話語平緩淡定,聽不出是滄桑還是落魄,但我可以肯定,屠雙的回憶中沒有驕傲。
屠雙告訴我們,他年輕的時候,兵荒馬亂民不聊生,不像我們還有什麼理想或許信念,如果非要說有,那就是活下去,爲了活下去,他可以不惜一切。
那年月爲了生存,什麼都可以幹,但不一定能養活自己,亂世黃金,沒有什麼比金子更能保命的東西,所以刨墓這營生雖然損陰德,但是爲了活下去,多少人趨之若鶩。
屠雙跟着師傅挖墓,一挖就是二十年,到底挖過多少墓,他自己都記不清,挖出來的東西都得歸師傅,換來的不過是一口飽飯,這是行當裡的規矩,到出師之前,命都得算師傅的,讓幹什麼就得幹什麼。
屠雙從下苦開始學,等到他出師,在關中已經是一等一的探墓高手,衆多師兄弟中,他和朱七關係最好,或許這兩人在探墓本事方面不相伯仲的緣故,不過屠雙說到朱七時讚口不絕,並沒有貶低的意思。
他們兩人很快在關中混出名堂,前來搭夥的人越來越多,在當時他們儼然是關中最大的盜墓團伙,如果是爲了活下去,屠雙自嘲的笑了笑,對我們說,他最終的信念已經做到了。
可惜歷來盜墓這行當都見不得光,幸好那個時候兵荒馬亂,也沒人有閒工夫管一羣土耗子,因此班子越來越大,鼎盛的時候,屠雙和朱七手下有兩百多號人,可好景不長到處打仗,都顧着逃命,拿着金子也不能當飯吃。
“下面還有兩百多號人等着吃飯,那年月最值錢的不是金子。”屠雙感慨的冷笑一聲。
“那最值錢的是什麼?”薛心柔好奇的問。
“槍。”我嘆息一聲,雖然沒有經歷過那段歲月,可在四方當鋪長大,耳聞目染的其實都是屠雙這樣的人,那個時候,想活命的可不止屠雙一個人,一口飯或許就是一條命,再多的金子在命面前就變的一文不值。
沒有人願意把自己的口糧交出來,唯一的辦法就是搶,爲了一口吃的殺人,在那年月在尋常不過。
“顧掌櫃通透,我記得那個時候,當兵的就是爺,因爲手裡有槍,沒吃的搶吃的,沒錢就搶錢,我們這羣盜墓的,在兵痞眼中豬狗不如,誰叫咱命賤呢,二百多號人被十來個當兵的欺負。”屠雙聲音越來越低沉。“就讓我們跪在地上,身上最後一口乾糧全被搶走,有兄弟多說了一句,當場就被槍殺。”
沒經歷過那段歲月,可從屠雙嘴裡說出來,莫名有些唏噓不已。
屠雙忽然笑了,這一次沒聽出陰冷,是一種釋懷的從容。
“官逼民反。”屠雙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眼睛中透着興奮。“兩百號人居然被十來個兵痞糟踐,就因爲他們手裡有槍,所以可以爲所欲爲,我們盜墓乾的也是刀口舔血的營生,要說到無法無天,誰還能比的上我們,可惜那個時候都惜命,兩百多人……包括我,都他媽沒血性,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擡一下。”
屠雙給我們講述的往事中,我似乎看不到屠雙現在的影子,至少當時的他並不是傳聞中,對面這個歹毒無比心狠手辣的屠雙。
“從墓裡刨出來的金子被搶走就算了,最後的口糧也被搶走,兩百來號人如同等死,終於,終於有人站起來。”屠雙說到這裡,眼神中流露出欽佩的目光。“就用挖墓的鐵鏟拍死兩個兵痞,所有人本來就憋着一口氣,雖說是怕死,但沒吃的,橫豎都是一死,有人帶了頭,二百多人全都豁出去,十來個兵痞被活生生打成肉醬。”
“不是雙爺帶的頭?”我記得應悔元說過,拉隊伍當匪的是屠雙。“那是誰先站起來的?”
“七哥。”
“……”我一愣,想起在白鹿原看見的那個其貌不揚的老頭,記憶中他除了佝僂的身體和不修邊幅的樣貌,怎麼也不會和血性這兩字聯繫在一起。
“七哥救了大家,也中了槍傷,當時血流不止,我以爲七哥挺不過去,七哥奄奄一息拉着我手說,要活命就得比人狠,都逼到這份上,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拉着兩百多人落草爲寇。”屠雙說。
我們面面相覷,怎麼也沒想到,佔山爲王的人居然會是朱七,屠雙在我們面前也不忌諱,告訴我們,朱七居然從鬼門關走了一圈又回來,養好傷以後,他就和屠雙在關中當了匪,從最開始的十來把槍,漸漸發展越來越大。
屠雙說,當時關中的潼關一線爲西北各省到中原,中原各地到西北的九省交匯,在火車通車以前,這個官道行旅甚多,財物豐厚。
加之關中南依高山密林,北靠渭河,易聚易散易藏匿,最鼎盛的時候,從開始的兩百多號人發展到近千人,儼然是關中最大的匪幫。
這段匪事中,沒有劫富濟貧,也沒有什麼綠林好漢,有的只是打家劫舍,燒殺搶掠,目的只有一個,活下去!
“七,七爺也幹了?”田雞張着嘴問。
“沒有,七哥手上不沾血。”屠雙回答很快。
“我就說,七爺怎麼看也不是……”
“可搶誰,殺誰都是七哥說了算。”屠雙吐了一口煙霧。
我們頓時噤若寒蟬,從屠雙這話中,我已經能聽出來,這幫匪患的首腦其實是朱七,他和屠雙掌控着一切,但真正下達命令的是朱七,也就是說,朱七手上不沾血,但死在他手上的到底有多少人,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知人知面不知心,果然是人不可貌相,第一次看到朱七的時候,在我眼裡他不過是尋常的莊稼漢,即便後來從應悔元嘴裡知道他的過往,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安分守己,和往事一刀兩斷的守陵人。
但萬萬沒想到,那個佝僂邋遢的老人曾經居然是殺人不眨眼的匪首。
“後來呢?”我追問下去。
“後來江山易主,政局慢慢開始穩定,天下太平了,就有工夫騰出時間來對付我們這些人。”屠雙又冷笑一聲。“當匪是被逼的,既然上了山,想下來就沒那麼容易了,誰手上沒幾條人命,放下槍同樣是死路一條。”
“胳膊擰不過大腿,頑抗下去不一樣也是死路一條,放下槍或許還有一線生機。”田雞說。
“七哥也是這麼說的,我都不知道,他從什麼時候開始,心居然軟了,拉着我說什麼,不能拖着千把號兄弟送死,讓把隊伍給散了,各自解甲歸田。”屠雙聲音又開始變的陰冷。“誰不想活命,隊伍要是給散了,什麼資本就全沒有了,關中最大的匪幫,前前後後七八年,乾的全是殺人越貨的事,法不責衆,但怎麼也得有個交代,也不知道七哥怎麼想的,槍打出頭鳥,這槍要真放下了,其他人死活我不管,我和七哥這腦袋怎麼也保不住。”
“這麼說,七爺當時並不想抵抗的?”我問。
“這事輪不到他去想,最苦的日子我們都熬過來,總不能剛剛能喘口氣,就又得去送死吧。”屠雙面色陰冷。“當匪和當婊子一樣,從不從良都洗不乾淨,何況我們手裡沾的可是人命,七哥想放棄,我就幫了他一把。”
“幫了一把?”宮爵眉頭一皺。“怎麼幫的?”
“剿匪的隊伍派人來談判,說是繳械投降可以從輕發落,我呸。”屠雙向旁邊吐一口唾沫。“說的輕鬆,從輕發落也輪不到我和七哥,當晚我就帶人把談判的人給宰了。”
“你!”我瞠目結舌看着屠雙。“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你殺了談判的人,就斷了最後的活路,你把千多人的命全撘進去!”
“前面我就說過,我唯一的信念就是活下去,爲了這個我不惜一切,落草爲寇打家劫舍,既然全都有份,憑什麼最後要讓我和七哥墊背。”
他說到這裡時,我看見了傳聞中那個魚死網破歹毒的屠雙,他對着我笑,似乎在他眼裡,其他的人都是他的墊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