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幾個相互對視,宮爵和田雞還有薛心柔不約而同對我點頭,看起來我們得去一次丙中洛,葉九卿把青銅盤交給我。
“這東西我琢磨了很久,看看這裡。”葉九卿指着青銅盤的背後。“這裡有摩擦的痕跡,像是用來開啓某個地方,既然這東西和靈山有關,帶在身上或許能有用得着的時候。”
“那人從靈山離開後,據他向馬幫的描述,他是通過一道石門後,才聽見的水聲,而這個青銅盤是他從石門上取走。”宮爵把青銅盤接過來說。“這東西應該是用來開啓石門的。”
“等金盆洗手結束後,我們就動身去丙中洛。”我深吸一口氣斬釘切鐵說。
“看見沒,這就叫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們不服老是不行了,咱們做不成的事,這幫後生指不定就給辦了。”葉九卿豪氣干雲笑出聲,對趙閻和封承說。“有時候真像再年輕一次,感覺還有好多事都沒做,這一晃半截身子已經埋在土裡。”
“知道自己什麼歲數,就別在折騰了,安安心心金盆洗手,你剩下還有幾十年的光景,大把時間讓你瀟灑。”我看葉九卿有些惆悵,笑了笑寬慰。“再說,知秋等你收手都等了多久,往後承歡膝下共享天倫多好。”
葉九卿突然陷入沉默,一個人呆坐在椅子上走神,像是在思索着什麼,好半天才回過神,我又看見他那深邃堅毅的目光,那是我熟悉的葉九卿,他的目光逐個從我們身上移開,手指有節律的敲擊着扶手。
這是他的習慣,每當做出重大決定時,他都會這樣習慣性的敲擊,手指懸停在扶手上,葉九卿忽然釋懷的淡淡一笑,我知道他已經有了決定。
“你們難得回來,到了這個家就好好放鬆休息幾天,什麼都別想了,既然知道是我的大日子,沒其他要求,今晚不醉不歸。”葉九卿從椅子上站起來。
房間裡的人都在笑,就連我也在嘴角擠出笑意,但心裡卻怎麼也笑不起來,葉九卿有是瞞着我,但這並不代表我不瞭解他,我在葉九卿的臉上看見的不是放下,而是破釜沉舟。
我不知道他真正決定的是什麼事,但以我對葉九卿的瞭解,一旦他決定的事,就絕對沒有更改的可能。
葉九卿帶着我們出去,院子里人聲鼎沸,紛紛起身賀喜,葉九卿今晚的興致似乎特別高,他身子已經大不如前,葉知秋私下叮囑過趙閻和封承,不讓葉九卿再喝酒,可今天這麼大的事,葉九卿又如此高興。
封承和趙閻看我,意思是讓我勸阻,可難得看見葉九卿能像現在這樣開心,這場酒他得喝,其實我知道他心裡不痛快,畢竟放下讓他輝煌驕傲的一切,他每喝一杯就如同在喝下他的過往。
看着葉九卿豪氣干雲和酒席中的人推杯換盞,突然感覺他的背影好落寞,或許這就是英雄遲暮吧,我相信他喝在嘴裡的酒是苦的,因爲他已經看不到未來,葉九卿用一場熱鬧非凡的酒宴結束了自己的驕傲。
“讓他喝吧,估計往後他也沒機會和這些朋友對飲了。”我淡淡嘆了一口氣。
“按照規矩,金盆洗手得三天,前面兩天是宴請前來道賀的朋友,第三天,也就是明天才是正式的金盆洗手,得在這些同道中人的面前洗手退隱。”封承憂心忡忡對我說。“昨晚我就聽見葉哥半夜咳嗽,再這樣喝下去,我擔心他身體扛不住。”
“封叔,我還沒問這事呢,掌櫃怎麼突然要金盆洗手了?”我一本正經問。
“我也不清楚,之前也沒看出徵兆,你們去錦西以後,葉哥和凌然結伴出行,可沒多久就心煩意亂回來,說是很久沒有你的消息,回來看看你可平安。”封承搖搖頭對我說。“見你音信全無,葉哥坐立不安終日一言不發等在當鋪,後來聽到你們在金陵出現的消息,掌櫃這才鬆了口氣,誰知道第二天居然讓我派人送帖子,我這才知道葉哥要金盆洗手。”
我一聽,感覺身體中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及,望向來者不拒一杯接一杯豪飲的葉九卿,心裡暖暖的,他是牽絆我的,而且還是發自肺腑的記掛,不管他隱瞞我什麼,有這份記掛我已經知足了。
“你們怎麼就不能往好地方想,葉哥都這歲數,能急流勇退這是好事啊,估計是葉哥真的看開了,上次你把葉哥救回來後,他似乎就沒有之前那麼執着。”趙閻在旁邊說。
“趙叔,封叔,掌櫃今天有心事,來的都是行當裡的前輩,我出面不合適,勞煩你們跟着掌櫃,以你們的地位,這些前輩怎麼也不會難爲你們,能幫掌櫃擋酒的地方多擋擋。”我說。
封承和趙閻點點頭,起身走到葉九卿身邊,我擡頭看見宮爵他們正盯着我,而且似笑非笑。
“看着我幹嘛?”我問。
“還真別說,朝歌往那兒一坐,舉手投足還真像一個掌櫃。”田雞笑嘻嘻說。
“你會不會說話啊,什麼叫像啊,人家本來就是好不好。”宮爵白了田雞一眼,衝着我嘲諷。“要不,咱們也敬顧掌櫃一杯。”
“夠了,你就別酸了,真當我像坐這個位置啊,這不是騎虎難下嘛。”我無力的苦笑。
“說起來,我是該敬大家一杯,千里迢迢回來,沒想到運氣這麼好,能遇到你們這樣的朋友,是心柔的福氣。”薛心柔舉起酒杯從容大方。“今天我就借花獻佛,謝謝大家的照顧。”
“還是心柔會說話,這杯酒無論如何都得喝。”田雞麻利的端起酒。
宮爵和我還被薛心柔說的不好意思,端起酒杯,看着院裡熱鬧非凡的人羣,記憶中四方當鋪已經很久沒這樣熱鬧過了,記得第一次被葉九卿帶回來的時候,那天正好是除夕。
年夜飯就擺在院裡,那個時候的我渾渾噩噩,怯生生在一邊看着院裡一羣凶神惡煞的糟老爺們,他們像逗我如同逗一隻流浪狗,我記得當時我是很敵視他們的,因爲他們都捉弄我,沒人把我當一個孩子。
將軍像擰小雞把我扔到凳子上,那個時候個子小,剛好半個頭露在外面,將軍把雞腿扔在我碗裡,還不忘罵我幾句,我恨桌上那些人,簡直恨之入骨。
可偏偏是這羣人把我養大,等到我忽然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習慣依賴他們的時候,這些人已經老了,而當年那個懵懂的小孩,如今已經成爲執掌一方的掌櫃。
可是我曾經記恨的人卻不在了,我瞟到旁邊空着的位置,桌上擺着一副碗筷,但並沒有人坐,這是將軍的位置,任何時候都會給他留着,在四方當鋪人的心裡,將軍從未離開過。
若是以前我會哭,每一次想到老東西都忍不住哭,這種他們曾經瞧不起的軟弱,我從來不會去抑制,亦如曾經我恨他如骨一樣,我淡淡一笑,笑的從容,笑的釋懷,老東西一直看着我,這纔是他最想看見的我。
我給將軍倒了一杯酒,宮爵和田雞應該是知道我想起將軍,都一言不發面色沉重,我緩緩放下酒杯,從身上掏出菸袋,亦如往常一樣卷好一支菸,點燃後放在將軍的碗筷旁邊。
“老東西,小爺長大了,你就別擔心我。”我重新端起酒,看看對面的宮爵、田雞和薛心柔,聲音堅定。“敬所有一路相隨的朋友!”
我把酒倒在地上,他們也一樣,擡頭的時候我看見了花惜雙,她的目光輕柔含蓄,但始終有我看不懂的東西在裡面。
朋友……
我突然不知道該如何去界定這個詞的範圍。
宮爵、田雞和薛心柔還有葉知秋以及凌芷寒等等,他們都是我的朋友,但所爲朋友,就應該生死與共不離不棄,這麼算起來,卓明風和解天輝也應該算是我朋友,但偏偏他們又是我朋友的敵人。
甚至連花惜雙也應該算我朋友,可她卻是入地眼,曾經我發誓要手刃的仇人,花惜雙還在看着我,那眼神讓我無所適從,下意識的避開,思緒有些凌亂,忽然發現自己好沒用,追查了這麼久,也無法真正觸及到真相,而且到現在,我已經無法去區分敵人和朋友。
在看看這熟悉的院子,時間過的真快,一晃已經在這裡快二十年,院子依舊還是曾經的模樣,這裡的人依舊是那些人,似乎一切都並沒有什麼改變。
唯一改變的是我,我突然意識到一件讓我惶恐的是,我接觸的事情越多,雖然距離真相還不知道有多遠,可我卻在不知不覺中改變。
我想起在海底碣石金宮中,戴上面具的那刻,那個從內心深處被喚醒的自己,殘暴、嗜血和邪惡,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我,可不知道爲什麼,卻讓我感覺到真實。
我驚愕的擡頭,發現人羣之中已經看不到花惜雙,卓明風說過,過程遠比結果重要,現在我似乎有些明白他所說的過程是什麼意思,我正在經歷的就是過程,而結果……
至於結果,我將會變成另一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