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四方當鋪,葉知秋每天寸步不離跟着我,估計她始終想不明白,爲什麼明明已經回家,我終日依舊鬱鬱寡歡,葉九卿認爲我是太累,畢竟從捲入這件事後,一路兇險九死一生才熬到現在。
他讓我們留在城東宅子裡休息一段時間,封承雖然只見過宮爵一面,但對宮爵親眼有加,或許是從我和葉知秋身上看不到希望,便把宮爵帶到當鋪中交談。
而田雞因爲着急回去見應悔元,要知道我們從魔國出來,時間已經又是兩年後,他帶着應悟的血瓶馬不停蹄趕回去接觸應悔元的壽命限制,跟隨田雞一同前往的還有薛心柔。
葉知秋依舊對魔國被毀滅的事痛心疾首,回來後大多時間都在整理從江西祭司古墓到魔國一系列的發現。
諾大的宅子裡就剩下我一個人,平日裡最怕獨處,感覺太冷清,可不知道爲什麼,現在突然就想這樣一個人靜靜的坐着,宅子裡剛巧有一顆桃樹,只不過花開落敗有些蕭瑟。
我望着桃樹出神,看着飄落的殘花,仰頭喝了一口酒,用卓明風留下的酒壺,一樣入喉如火的烈酒,體會到什麼叫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什麼時候開始喝酒了?”葉九卿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很久了,記不得什麼時候開始的……”我沒有回頭淡淡回答。
“在高塔中到底看到什麼,你從那裡出來後,我就感覺你情緒好低落。”葉九卿坐到我身邊,畢竟養育了我十多年,對於顧朝歌來說,或許葉九卿是最瞭解這個人的。
我偏頭看向葉九卿,他已經不再是我記憶中那個意氣風發叱吒風雲的男人,兩鬢的斑白和臉上蓄滿滄桑的皺紋,他更像是一個遲暮的老人。
他帶我回四方當鋪,教會我一切,他在所有人眼裡是天王老子都不怕的葉掌櫃,我沒有怕過他,從來都沒有,因爲他在我眼裡,更像是父親,越老越像一個粘人的孩子。
小時候我老是喜歡跟在他身後,感覺站在他高大的背影裡是那樣的安全和踏實,那個時候他是頂天立地的梟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影子沒有之前那樣偉岸,曾經如同劍一般筆直的身體也佝僂的如同一顆老樹。
站在他身邊時,我的影子已經能籠罩他,葉九卿老了,已經不再是我心中那個無所不能的梟雄,他越來越像小時候的我,總是喜歡粘在我身邊,每一次看見他這個樣子,我心裡都莫名的酸楚。
但只要我有危險,他總是能把佝僂的腰重新挺直,如同記憶中那樣高大的擋在我身前,那是一種好奇妙的感情,就連我擁有所有毀滅之力的時候,也無法體會到那種安全感。
感覺即便天塌下來,只要有他站在我身邊,他也能幫我頂着,我甚至不會有丁點擔心和質疑,亦如我倒在將軍的懷中,只要聞着他身上的煙味,就算是在墓室之中,我一樣可以放心大膽的安睡。
“你,你一輩子有沒有做過後悔的事?”我遲疑了半天若有所思問。
“有,當然有,人一輩子怎麼可能沒有追悔莫及的事,如果我當初不年輕氣盛一意孤行,也不會連累凌汐枉死,我都這把年紀了,聖賢都得犯錯,何況我一個盜墓賊。”葉九卿爽朗一笑,結果我手中酒壺喝了一口,烈酒下肚一臉難受。“幹嘛喝這麼烈的酒?”
“還有嗎?還有其他讓你後悔的事嗎?”
“你這不是瞎扯嘛,我半截身子都埋土裡了,一輩子做過那麼多事,誰能記得清楚,後悔的事當然有,你能給我弄點後悔藥?”葉九卿白了我一眼,但很快眉頭淡淡皺起。“捫心自問,我這輩子即便有後悔的事,但沒有虧心的事,你幹嘛好好突然問這個?”
“那我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我猶豫不決想了很久,拿過葉九卿手裡的酒壺喝了一口,抹去嘴角酒漬:“你有沒有後悔救我?”
“救你?”葉九卿一愣,有些茫然看着我。“我幹嘛要後悔救你,我這雙眼睛從來沒有看錯過人,荒郊野外我能遇到你,那就是緣分,仔細想想,我不過是帶你會四方當鋪,是你一直在救我纔對。”
我相信葉九卿說的是肺腑之言,沉默了片刻搖搖頭:“還記得在117局東海基地中,鄧青說的那些話嗎?”
“他說了那麼多,我哪兒記得住。”葉九卿不以爲然回答。
我猶豫了很久,還是很艱難的說出來,凌汐的死並非是意外,也不是葉九卿一直自責的那樣,而是一號首長按兵不動想要殺人滅口,說到底,凌汐是死在一號首長的手中。
而後來對葉九卿下達的就地處決命令,也是一號首長的意思。
“你有沒有想過,鄧青並非是信口雌黃,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就是一號首長,我就是殺掉凌汐和你的人,你能活到現在完全是因爲你的謹慎,你救了一個千方百計想置你於死地的人。”
“沒有想過。”葉九卿斬釘切鐵的回答,表情中沒有半分猶豫和遲疑。
“爲什麼?”我問。
“我老了,但還沒有老到老眼昏花的地步。”
葉九卿的神情很從容平靜,不慌不忙對我說,鄧青說的那些話,他不是沒有想過,事實上,他也試圖給自己找一個理由去相信,鄧青在編造謊言,可他始終無法找到任何能說服自己的藉口。
那個戴着金絲面具的主公,還有四十年前發出邀請函,揭開崑崙金闕秘密的人,以及後來出現的一號首長,居然和我長的一模一樣,這本身就是一件無法解釋的事。
正常讓都會把這些人聯繫在一起,答案很容易判斷,這些人在不同時間出現的人其實就是同一個人,唯一不同的僅僅是名字而已。
何況葉九卿多麼聰明的人,能在這個行當中摸爬滾打安身立命,靠的除了手上的本事,全憑活的比別人精明。
“你能控制異巫,你能開啓神門,你能召喚出魔國高塔並且輕而易舉殺掉變異的溫儒,你以爲我真相信你還是我認識的顧朝歌?”葉九卿那雙眼睛透着睿智。
突然發現我並不瞭解面前這個老人,有些吃驚的和他對視:“你之前不是說沒想過嗎?”
“我當然沒想過,這麼多事實擺在眼前,你真當我葉九卿老糊塗了,這還需要去想嗎?”葉九卿的目光中我又看見了他特有的犀利。“我知道你就是一號首長!”
我握着酒壺的手抖動一下,倒不是秘密被揭穿時候的慌亂,只是葉九卿坦陳的太直接,也太輕鬆,他好像在說一件完全和他不相干的事。
“你,你知道……凌汐還躺着暗室裡,那是你一輩子最大的懊悔和遺憾,而你也險些死在我手上,如果不是因爲我失去記憶,你,你現在應該和宮羽一樣,早被我下令處決,你救了一個仇人……”
“然後呢?你教教我,然後我該怎麼做?”葉九卿居然一本正經反問我。
我愈發驚詫,這明明是該他回答我的問題,如果我是葉九卿,這輩子做的最後悔的事,就是救了我,如果我得知真相的話,怎麼也要手刃仇人。
“殺你?”葉九卿翹着嘴角嘆息一聲。“殺了你又能怎麼樣,凌汐就能死而復生,還是我能心安理得享受復仇的滿足感?按照你所說,收入仇人應該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可我並不能感覺到有絲毫的滿足,同時,我也更改不了任何結果,再說……或許我真的是老了,老到心再也硬不起來,對你我也下不了手。”
“你想過殺我?!”我更是大吃一驚。
“你剛纔不是問我,有沒有後悔的事嗎,有的,我後悔在知道真相的時候,居然有想殺你的衝動。”
葉九卿向來說一不二,頂天立地的男人絕對不會說出謊言,即便如此尖銳的問題,他依舊能直言不諱,他也望向那棵桃樹,告訴我說,那是凌汐親手栽種的,每每看見這棵樹便能想起她。
殺妻之仇刻骨銘心,葉九卿從來都恩怨分明睚眥必報,他說如果站在他面前的還是一號首長,他肯定眉頭都不會眨一下,拼上最後半條命也要手刃仇人。
“可是站在我面前的卻是你,那個我從荒郊野外的墓室裡帶回來的孩子,我看着你長大,看着你從一個懵懂的顧小爺,成爲能獨當一面有情有義的顧朝歌。
我膝下無子,卻一直把你視如己出,在我心裡你就是我兒子,我把你養大,知道你的秉性,封承說你世故圓滑太過江湖習性,那是他口上不願意承認,你忠孝仁義放蕩不羈。
將軍爲什麼要捨命救你,從小他打你就像打畜生,但只有我們從刀尖上摸爬滾打活下來的人才知道,他打你越重越是心疼你,是怕將來你獨自一人的時候知道怎麼活下去。
將軍是這樣,我也是這樣,當鋪中每一個人亦是如此,他們都把你當親人,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要我殺掉自己養大的孩子,你認爲我葉九卿能下得了手嗎?”
“可我是……”
“你是顧朝歌!”葉九卿打斷我的話,目光堅定看着我。“你曾經是誰並不重要,反正我也不記得,我只知道,現在在我面前的是我養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