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時代,攔軍隊攔官員的人大抵差不多都會面臨一個死字,所以“攔路上書”“攔轎上告”纔會被戲曲拿出來大書特書。敢做這些事的人,要麼是面臨絕境,要麼就是身懷莫大勇氣。
秦國刑罰更加嚴苛,居然有人敢攔官員入蜀的馬車,朱襄趕緊跳下車,阻止秦軍直接處死對方。
不出朱襄所料,跪在地上攔車的人除了爲首的老人,其他人都面容悽苦衣不遮體,應該是山寨的奴隸。
他們敢攔車,就做好了捨棄現在跪着的人的準備。
朱襄的視線在奴隸身上停留了幾秒,然後收回視線。
他悽慘的事見得多了,現在看到奴隸也麻木了,所以他只是趕緊跳下馬車,不讓這些奴隸在此喪命。雖然奴隸活下去,不見得比死了輕鬆。但這些奴隸自己沒選擇死亡,他們就是想活下去。
“說吧,何事。”朱襄語氣冷淡道。
她是嫁入山寨的秦女,雖算不上什麼貴族,身爲小吏的女兒,因家中喜愛,勉強認得幾個字,所以在丈夫死後,就成了山寨主。
此次攔車,是因爲山寨遇到了大疫。她聽聞朱襄公賜予了上一個山寨“神藥”,所以想換藥。
朱襄公救世濟民的名聲如此響亮,想必就算按照秦律殺了攔路的人,應該也會施藥救人。
朱襄還在琢磨是什麼神藥,李牧臉色一沉,拔出了腰間長劍。
雖然跪着的老嫗話中全是對朱襄的稱讚,但李牧條件反射心裡生出一股憤怒。
朱襄按住了李牧的手,道:“我明白你爲何憤怒。她這樣是道德綁架。”
朱襄先解釋了何爲道德綁架,然後低頭看向老嫗,道:“你很聰明,知道士人重名,愛惜羽毛。你專門強調我愛民,肯定會施藥救人,就是希望我顧忌自己的名聲,哪怕會面臨大疫危險,也前去救你們。”
老嫗忙磕頭:“老朽不敢,不敢……”
“你已經做了。”朱襄淡淡道,“但你沒考慮過一件事,若我真因爲你們山寨得病,恐怕你們整個山寨都會被剿滅。我對自己的身份地位,還是有點信心。”
對方雖然是面臨絕境,才冒着被殺的危險求助,朱襄很同情。但再同情,他也得保全自身,盡力不讓別人利用自己的善心加害自己和親朋好友。
前世今生,朱襄面臨的道德綁架身份綁架太多了。別說在趙國,就是前世下鄉時,他遇到的喜歡佔便宜的“刁民”也不少。
朱襄側頭對李冰道:“李郡守,防治疫情是郡守的職責,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李冰點頭,恭敬道:“長平君請上車等候。”
朱襄又拍了拍李牧的手,讓李牧把劍收回去,才轉身上車。
李牧不悅地抱着手臂。朱襄都給了這個老嫗一次機會,她居然還敢“道德綁架”?這“道德綁架”一詞真是精準。
如果老嫗只磕頭求救,不道德綁架引起朱襄警惕,以朱襄的心軟,說不定已經同意救人了。
不過神藥是什麼,他怎麼不知道朱襄有這種東西?
朱襄回到馬車之後,把半個身子探出車窗外的嬴小政扯回車廂內:“危險!”
嬴小政道:“我還以爲舅父聽到有大疫,立刻會心急如焚去救人。”
朱襄點了一下嬴小政的額頭:“在你眼中,舅父很蠢嗎?我又不是醫者,就算我想救人也救不了,還會搭上自己。我很珍惜自己這條命。”
嬴小政撇嘴:“舅父你從來不惜身惜命。”
朱襄道:“我在這條命能讓我達成目的的時候,纔會不惜此身。爲了達成目的而拼命叫勇敢,白白耗費一條命叫魯莽,懂嗎?”
“我懂,舅父你懂嗎?”嬴小政道,“你不會去山上,對吧?”
朱襄道:“我不會去。頂多我聽聽究竟是什麼疫情,給點建議。”
嬴小政十分不給舅父面子地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結果別人攔你的車,道德綁架你,你還是要救人?以後道德綁架你的人會越拉越多!能不能讓你纔不到六週歲的小外甥省省心!
“這一路得病的、捱餓的、遇到賊兵的人多了去了,舅父難得要一路走一路救?”嬴小政沒好氣道。
朱襄道:“若敢攔路,大概他們不僅是自己遇到問題,而是一個村莊山寨都面臨絕境。所以,不是得病,是疫情;不是捱餓,是饑荒;不是賊兵,是匪患。身爲地方官吏,職責不就是救治瘟疫、救濟災荒、平定匪患嗎?”
朱襄笑道:“我只做職責內的事。職責外,我做不到也不敢做。”
嬴小政再次翻白眼。能指着秦王鼻子罵的舅父,還有什麼不敢做?
如果朱襄得知嬴小政心聲,一定大聲喊冤。他從來沒有指着秦王的鼻子罵過!
朱襄和嬴小政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等李冰處理外面的事。
聊了一會兒,嬴小政渴了。朱襄把竹筒裡的涼白開遞給嬴小政。
朱襄又把梅乾遞給嬴小政,緩解嬴小政滿口蔥蒜味。
朱襄看了一眼日頭,擔心會錯過飯點,摸出一包肉乾給嬴小政充飢。
朱襄看着腮幫子鼓鼓的自家政兒,忍不住想捧臉。
自家政兒真的是什麼都吃,來者不拒,太好養活了。
嬴小政又灌了一口涼白開,拍拍肚子:“飽了!”
朱襄微笑地幫嬴小政揉肚子。嬴小政靠在朱襄懷裡打瞌睡。
在嬴小政睡着時,李冰派去的人終於回來。
他先燒掉披着的斗篷,又洗乾淨手後,纔將自己所見報告給李冰。
當聽到寨中人各個骨瘦如柴,卻又肚大如鼓。李冰臉色蒼白,“唰”地拔劍指向跪在地上的老嫗:“你居然騙長平君去水蠱之地!”
老嫗嘴脣翕動,然後掩面悲泣:“草民只是想求些藥,沒想過讓貴人們去山寨中。”
“你當然不敢!誆騙貴族去水蠱之地,本官可焚了你整個山寨!”李冰咬牙切齒,“水蠱醫藥難救,你不思供奉仙神,來這裡攔什麼路?誰告訴你長平君有神藥?!”
李冰心裡開始猜測這是一場針對朱襄的陰謀,目的就是煽動被水蠱詛咒的人去衝擊朱襄的車架,讓朱襄患上水蠱!
說不定他們的目的還有公子政,難道此事涉及王位爭奪,宗室陰謀?
“好了,你再嚇唬她,她就嚇得什麼都說不出來了。”聽到是水蠱後,朱襄再次下車,“水蠱就是血吸蟲病,一種通過皮膚和食物飲水傳播的寄生蟲病,不是什麼巫術,供奉仙神也沒用。不過血吸蟲病現在確實無藥可救,只能防備。”
李冰傻眼:“啊?!”
老嫗擡起頭,不敢置信道:“不是巫術?不是天譴?”
朱襄道:“巫術和天譴你找我有什麼用?你不是向我求藥嗎?”
“我……我……”老嫗支支吾吾。
朱襄道:“你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有神藥?你爲何會攔着我?罷了,這些事你之後再說。先控制住疫情,以免將血吸蟲病傳染到其他地方。”
朱襄對會遇到血吸蟲疫病一點都不意外。
在建國初,國家掀起了全民防治血吸蟲病運動。當時統計,患病人數在一千萬左右,高危險人數高達一億。
以當時人口,可見幾乎整個南方都籠罩在血吸蟲病的陰雲中。
即便之後血吸蟲病基本被消滅,但每年防疫辦也會派人下鄉防治血吸蟲病死灰復燃,定期滅殺釘螺。
決定入蜀時,朱襄就做好了科普血吸蟲病,說動李冰開展全民滅釘螺的準備。
老嫗攔車問藥,他就提前將自己準備好的資料給李冰了。
朱襄道:“我本來打算等到了成都之後再說這個,誰知道半路上政務就找上來了?”
李冰翻着資料,阿巴阿巴,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李牧忍不住道:“朱襄,你該不會真的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朱襄哭笑不得:“怎麼可能?水蠱是南方常見的病症,水田耕種最容易得病。我要教導他們如何改良種稻技術,自然也會考慮如何避免水蠱。就像是李牧你打匈奴之前,肯定會先了解匈奴情況一樣。”
李牧深呼吸:“也對。”
他掃了呆滯的老嫗一眼,道:“她被人指使,用求救爲藉口來害你,你居然還真能救人。”
朱襄沉默不語。
他也猜測,是不是有人利用水蠱病患,想要害政兒。無辜的人要救,這個老人也估計會被抓起來審問。
老嫗從呆滯中回過神,結結巴巴道:“我、我真不是藉口!我真的、真的只是想求神藥,求那種叫大蒜的神藥!求貴人明鑑!我只是想求大蒜救人!”
朱襄和李牧同時傻眼:“啊?”
李冰的結巴都好了:“什麼?大蒜?”
老嫗比比劃劃:“就是大蒜。長平君賜給青片寨和紅片寨的神藥,大蒜。”
朱襄呆愣半晌:“這……這誰告訴你大蒜是神藥?”
老嫗道:“他們都那麼說,長平君將大蒜抹在身上,就能百病不侵百蟲不擾。我、我們也是沒辦法了,想試試大蒜能不能、能不能闢水蠱的邪氣……”
老嫗不斷磕頭:“貴人明鑑,草民真的沒有害人之心!草民願意用家中所有的財產換大蒜!草民只剩下唯一一個孫女還未被水蠱邪氣入體,或許有大蒜,她就不會得水蠱。只剩下一個,一個了嗚嗚嗚……”
朱襄、李冰、李牧面面相覷。
真的沒有陰謀,只是來求大蒜?
“這……大蒜不是神藥,只是……”朱襄表情古怪道,“呃,大蒜汁抹在身上,確實可以防禦血吸蟲幼蟲叮咬,還真有用!”
這下只剩下李冰和李牧面面相覷。
難道真的沒有什麼陰謀?老嫗真的是被逼走投無路來求神藥大蒜的?
李冰問道:“朱襄公,那大蒜……”
“還有一點。不過不能給出太多,不然就沒得種了。”朱襄道,“大蒜汁雖有用,但不是唯一可以防治血吸蟲病的藥。我帶來的一種叫黃花蒿的草藥也很有用。蜀中的氣候應該也很適合黃花蒿生長,或許野外都能尋得到。”
朱襄看了快哭暈在地上的老嫗一眼,道:“我的文書上都有寫。郡守可謄抄一份給他們。蒜和黃花蒿籽也賣些給他們,若能種起來,下一代或許能免於水蠱病的困擾。”
李冰拱手作揖:“我替庶民謝過朱襄公。”
朱襄扶起李冰:“謝什麼?我既然同你入蜀,也算是蜀地的官吏。這些是職責所在。”
他有些尷尬,決定先回馬車裡躲一躲。
他都做好了面臨陰謀詭計的準備了,結果攔車老嫗架了這麼大的勢,又是甘願赴死,又是道德綁架,居然只是爲了求大蒜?
朱襄尷尬症都要犯了。
他灰溜溜地回到車上,長吁短嘆。
嬴小政聽完舅父的煩惱,不知道舅父在尷尬什麼。
蒜難道不珍貴嗎?除了舅父身邊的人,誰還能吃到蒜?連其他六國國君都沒吃過蒜。山民攔路求蒜這種珍稀之物,架這麼大的勢不是理所當然嗎?
“還好政兒厲害,舅父還有很多蒜。”朱襄尷尬完後,感慨道。
嬴小政歪頭:“和政兒有什麼關係?我種下的蒜收成很好?”
朱襄微笑:“對。”
他與方士在咸陽學宮對決,下臺後嬴小政還在“呱唧呱唧”使勁鼓掌。
嬴小政“呱唧呱唧”鼓完掌,大喊“舅父好厲害!”的時候,系統突然跳出像素煙花公告,進行系統升級。
幾秒鐘後,系統升級完畢,之前所有抽取的農作物都從“一千”擴容到了“一萬”。
朱襄一直很焦慮,一千份種子不夠推廣。特別是一些性能會衰減的種子,這麼點數量,他難以在它們衰減前進行再培育。
系統突然升級,大大緩解了朱襄的種子壓力。
朱襄再次確信,自己整個系統都是依託於始皇崽這個天命之主存在。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道:“他們能得救,都是政兒的功勞。”
“舅父說是,就是吧。”嬴小政以爲舅父是要讓功勞給他。舅父給他,他就接受,不會推脫。
以後,舅父給他的,他都會加倍還給舅父。
因爲水蠱病,朱襄再次耽誤了幾日。
待啓程時,朱襄聽到那老嫗也患有水蠱病,時日不多,所以李冰沒有懲罰她,深深嘆了口氣。
連這裡都水蠱疫情爆發,入蜀後第一件事,看來要先戰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