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不知道他家黏人的胖外甥, 正要第一次在長江上坐船。
嬴小政預感,自己當秦王之前,說不準去過的地方都比夢中的自己多了。可惜夢中的自己不會說話, 否則他一定要好好與另一個自己吹噓吹噓。
朱襄也不知道,某個好友拿着簽字畫押的契書, 正愁眉苦臉地往南方趕來。
太子柱知曉子楚和藺贄讓蒙武立下契書後,拿出自己的太子印章在契書上戳了一下,把契書變成了太子詔令。
老秦王覺得很有意思, 拿自己的印章跟着戳了一下,把太子詔令變成了秦王詔令。
他那在秦國開闢家業的老父親, 十分深沉地嘆了口氣。
原本老秦王擱置不提的將他兩個孫兒當做公子政伴讀的事,現在又舊事重提了。
現在老秦王命令兩個孫兒都去咸陽學宮接受教導,等學成後才能去公子政身邊。雖然給了些磨礪, 但已經算是認可了蒙家之後幾代人的富貴。
他們一家, 全部綁在了公子政身上。
希望公子政能平安長大,否則蒙家可能就危險了。
朱襄公倒不是很危險。就算公子政早夭,其他秦王繼承者肯定會厚着臉皮叫朱襄公舅父。
雖然趙姬到了咸陽之後一直閉門養病,但秦王和太子柱都認可了她成爲公子子楚的正室夫人。所以以後子楚的繼承人,確實都可以叫朱襄公舅父。
嬴小政從長江順流而下,蒙武從漢水而來, 他們各自押運着秦國支援李牧的物資,要在兩江交匯之地建造新的城池, 作爲秦國攻打楚國的橋頭堡。
朱襄忙完洞庭湖的事, 也要去那處新城池幫忙。
瞅了一眼地圖, 朱襄樂了。這秦國屯兵之地, 不就是後世武漢嗎?
鄂邑就是古武昌,武昌、漢口、漢陽在民國時期併爲武漢, 確實能算一個地方。
朱襄加快了手中幹活的速度,期待早日坐船去更遠的地方種田。
黔中郡雖說是秦國“剛打下”,其實也已經打下了十幾年,基礎打得較爲穩當,所以朱襄幫忙屯田一事推行很順利。
另外一提,如今黔中郡郡守,正好是當日和李冰交接的蜀郡郡守張若。
李冰和朱襄雖感慨張若治下蜀郡庶民洪災之苦,但這不代表張若是個無能的官。
相反,張若坐鎮蜀郡三十餘年,與伐蜀大將司馬錯、張儀共同主持修建成都城的人,遷關中民入蜀開墾,奠定了秦國治蜀的基礎。
蜀地幾經叛亂,蜀侯幾易而蜀郡郡守不易,可見張若能耐。
秦國滅巴蜀時,楚國趁機出兵,奪西川多處鹽泉。蜀郡民間極度缺鹽。
張若跟隨白起伐楚,將鹽泉悉數搶回,後又同白起、司馬錯奪江南地(金沙江以南,麗江、姚安一帶),攻入黔中郡。
之後白起和司馬錯返回關中,張若留守黔中郡。
所以,張若不僅當了幾十年蜀郡郡守,還隔着個巴郡鎮守黔中郡,隔三差五就要順着長江水來回漂流,真可謂能者多勞,秦王對其信(壓)賴(榨)頗深。
所以朱襄和李冰都不可能對前蜀郡張若有什麼個人偏見。張若雖不是什麼愛民之人,倒也絕對是對秦王秦國盡忠盡力的能吏良將了。
張若本以爲李冰來了蜀郡,他終於能回關中養老了。他開開心心回咸陽的路還沒走完,一紙調令讓他直接去黔中郡當郡守。
張若還以爲李冰能接過他鎮守黔中郡的職責呢。誰曾想,秦王只是砍了他一半工作而已。
苦哈哈的張若回去探了個親,又回到了黔中郡的工作崗位。
“沒想到還能和長平君再次見面。”張若苦笑。他還以爲自己肯定會老死在黔中郡的土地上,沒機會再次見到朱襄。
“張公叫我朱襄即可。”朱襄道,“我還不太習慣別人稱呼我爲長平君,說不準張公叫了我好幾聲,我都沒反應,還以爲在叫別人。”
張若失笑:“你叫我張公,我至少也該稱呼你爲朱公啊。”
朱襄摸了摸鼻子:“其實我是庶民,沒有姓氏,朱襄是我給自己取的名字,準確來說,我應該是號‘朱襄’。”
張若道:“怪不得別人叫你朱襄公。”
朱襄道:“所以直接稱呼我爲朱襄就好。我還有很多地方依仗張公。再者我和司馬靳將軍也算友人,張公和司馬靳將軍的祖父司馬錯將軍是同輩友人,當然也是我的長輩。”
張若不僅與司馬錯交好,家族中還與司馬家有親。提起司馬靳,他的神情變得很柔和。
司馬錯的孫子,他還抱起來丟着玩過。
“靳兒現在可好?”張若問道,“他跟隨武安君,已經很出息了吧?”
朱襄點頭:“很出息。他和我一起在長平種土豆的時候,當着君上的面邊脫衣服邊亂跑,被王齕將軍一腳踹進了田裡。”
朱襄開始細數司馬靳的不靠譜之處。從當着老秦王的面裸|奔,到拉着王齕上臺演奏樂器,再到咸陽時來拜訪他,把他專門給白起做的養身枸杞紅棗蒸乳鴿偷吃得一乾二淨。
如果司馬靳不是有一個好爺爺,大概已經被人打死了。
張若擡起顫抖的手,扶住額頭,小口小口深呼吸道:“這孩子,怎麼和以前沒兩樣?”
朱襄湊過去:“他小時候就這麼頑皮?”
張若道:“司馬兄太寵這個孫子了。”
張若沒好氣道:“你聽了之後要如何?”
朱襄道:“當然回咸陽後當着他的面嘲笑他,並把他的醜事分享給其他友人。”
張若哭笑不得:“好,我和你說。”
被朱襄這麼一鬧,張若對朱襄的態度隨意了不少。
朱襄在他眼中,從一個有着許多神奇光環的聖賢,變成了一個雖然見多識廣但過分活潑的有趣晚輩。
朱襄不僅有趣,還很會照顧人,特別擅長照顧老人和小孩。
張若嘗過了朱襄親手做的菜後,明白爲何應侯、武安君連家都不回,要去朱襄家養老了。
張若開玩笑地想,如果他再厲害些,是不是也能向君上請求,去朱襄家養老?
唉,他還是不夠厲害,只能在黔中郡終老。
“真羨慕應侯和武安君將來的身後名。”張若喝着朱襄泡的紅棗枸杞茶,感嘆道,“新任蜀郡郡守李冰也是一個厲害的人。我比不上前人,又輕易地被後人趕上了。”
朱襄看着自己好感度列表,已經有一顆心的張若的頭像,道:“張公不需要羨慕別人,張公也是能青史留名的人。”
朱襄搖頭:“即便是後人不知道張公的名字,張公做過的事也會在歷史中留下漣漪,影響着後世的發展。張公,你是開發蜀郡的奠基人,歷史不會忘記你。”
哪怕許明和相和在青史中沒有留下名字,系統仍舊認可他們是對歷史長河有影響的人。
所以能在好感度列表佔據一個頭像的張若肯定也是。
雖然後世大部分人只知道秦國時仿造咸陽城的成都城由司馬錯和張儀修建,少有人知道張若。但史料中應該會記載他的名字。
即便史料中沒有他的名字,他爲後世做過的貢獻銘刻在歷史長河中,永遠不會消失。
張若沉默了許久,笑着嘆了口氣:“朱襄,你的話莫名讓人信任。”
朱襄笑道:“我看人很準,說是大才的人肯定是大才。張公相信我。”
“好好好,我相信你。”張若被朱襄這麼一安慰,心情好了許多。
他在蜀郡和黔中郡幹了大半輩子,自認爲也算政績斐然。但他得知李冰所做之事的時候被打擊了一下,新來黔中郡的年輕將領李牧的可怕天賦又將他打擊了一下,讓這位老人有些感覺自己白活了。
朱襄的話讓他從這種情緒中脫離出來。
別人是別人,自己是自己。別人做得好,不代表自己做得差。
既然都說是有神仙指點的朱襄公都認可自己是個後世留名的賢才,那他還有什麼好自怨自艾的?
經過一次抱怨,張若再次與朱襄親近不少。他對朱襄的好感度不僅暴漲半顆心,行動上也更加配合和縱容朱襄。
比如朱襄說要滅釘螺,他就派留守的軍隊直接聽從朱襄的指示,免去了繁瑣的程序。
身爲黔中郡郡守,這點自主權力他還是有的。只是他向來謹慎,不會主動去承擔這個責任。
但面對朱襄,張若認爲稍稍承擔一點責任也沒關係。相信朱襄,不會有錯。
朱襄的名聲本來還未傳到黔中郡來。但他的相貌實在是太過神異,再加上與朱襄同來的秦兵過分誇張的介紹,朱襄是個活神仙的事立刻傳遍了黔中郡。朱襄在咸陽學宮辯駁方士,也成了神仙弟子鬥法。
聽聞朱襄公腳踏祥雲,飛入高空,如玉般的手一指,那地上立刻涌出了朵朵火焰,紅的黃的紫的彷彿繁花盛開,那些想要挑戰他的方士們立刻抱頭打滾,露出了可怖的原型。
朱襄公雙手一託,露出原型的方士們被清風吹到半空中,猙獰的神色變得安詳,身上邪氣洗去,又變成了人。
那些人一個個跪在地上,感激朱襄公的仁慈,願意成爲朱襄公的弟子,服侍其左右。
朱襄公卻擺擺手,說靠山山倒,靠水水流。人要靠自己,不要奢求仙神的賞賜。
朱襄以臉砸桌面:“假的!全都是假的!誰在那裡胡扯!”
張若捋了捋鬍鬚,忍着笑道:“據說是小說家之流。”
朱襄:“……”
他想了一會兒,纔想起來這個“小說家”不是他看過的《小說家》,而是諸子百家中被評價爲不入流的一支。
他來到這個時代後,學了許多知識,對諸子百家瞭解更加透徹。比如幾乎很少在影視作品中出現的“小說家”,就是來到這個時代之後他才瞭解。
周朝重視居住在城中的國人的意見,所以有稗官專門收集民間傳聞、野史傳說,作爲民間輿論呈給周王看。
小說家的思想並非教人如何寫小說,而是重視街頭巷尾的傳聞,希望君王重視這些由平民的幻想形成的歌謠故事,廣開言路。
他們會彙編整理民間歌謠傳說,偶爾也會從中取材自己寫一些鍼砭時弊的故事。
因爲小說家着眼的是民間言路,且沒有多少系統的政治主張,所以很快就變成了不入流。不過小說家的思想卻一直流傳後世。
無論是唐宋的傳奇故事,元朝的戲曲故事,明清的話本故事,都有優秀的文學家借虛幻的故事描寫當時的社會狀態,諷刺現實。
所以如墨家、農家等諸子百家一樣,完整的學術團體架構雖然消失了,但是他們的思想一直流傳後世。
“希望他們蒐集故事的時候,不要進行太多誇張的加工。”朱襄扶額,“我就是爲了破解迷信才這麼做,結果我成了新的迷信?”
張若笑道:“我能理解你的鬱悶。不過庶民愚蠢者衆多,他們必須要選一個神靈來信,不如信你。”
朱襄嘴角抽搐:“我可不想被做成泥塑雕像,擺在寺廟中遭遇煙熏火燎。”
張若大笑。
朱襄本來以爲只是一些讓人尷尬的傳聞,算不上什麼大事,頂多讓他一些行動更加的便利。
沒想到,這個傳聞,居然給他引來了一樁大事。
李牧收復了雲夢澤,即洞庭湖周邊遠楚國的附屬國之後,朱襄忙完了黔中郡西邊建造梯田的事,就啓程去雲夢澤,勘察雲夢澤的水土情況,看要怎麼排水築田。
當朱襄到了雲夢澤,在水邊觀察釘螺情況時,一個小孩突然從水裡鑽出來,嚇得衛兵差點放箭。
那小孩說着嘰裡咕嚕的楚語,對着朱襄不斷叩拜,把頭都磕出了血。
朱襄在咸陽學會了簡單的楚語,用不太流利的楚語道:“說慢些,你遇到了什麼事?”
張若阻攔道:“朱襄,你應該先懲罰他。你如果不處罰他,以後你會遇到很多麻煩。每當他們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都會來找你。”
朱襄嘆氣:“我知道。好,將他罰去軍營爲奴,但我也要聽聽他爲何敢攔我。庶民都怕官吏和兵卒,他這個年齡的孩童更應該如此。他連命都不要了,恐怕真的有大事。”
張若無語地瞪視了朱襄許久,然後讓朱襄退到一邊去,自己審問這個突然從水裡冒出來的小孩。
朱襄訕訕地走到一邊,自言自語:“張公與我沒認識多久,就開始嫌棄我了嗎?”
奉命保護朱襄的秦王派來的親衛很想說話,但他怕以下犯上,只能忍了。
朱襄公你自己反省一下啊!
張若原本很不耐煩,以爲又是誰病死了誰餓死的小事。但隨着小孩進一步的解釋,張若的神色逐漸凝重。
朱襄在樹蔭下等了許久,張若才走過來。
“真是麻煩。”張若嘆氣,“秦國雖重視巫蠱,但楚國真是……不愧是蠻夷。”
朱襄眼皮子跳了跳。秦人居然也有罵別的國家蠻夷的時候?
張若道:“朱襄,你先回最近的城池休息。我要領兵離開一陣子。”
朱襄驚訝:“領兵?難道那個少年是說哪裡出現了匪患嗎?”
張若按壓了一下眉頭,道:“比匪患更麻煩。你知道楚國重神靈吧?”
朱襄點頭。
張若道:“楚國不僅重祖先和先古的神靈,還把山川河流樹木動物都視作神靈。城鎮還好,村莊尤甚。”
朱襄皺眉。張若所說的,應該是楚國民間還擁有大量原始崇拜。
原始崇拜大部分都很血腥,多用血祭之法。難道哪裡出現了大規模血祭?
這並非什麼恐怖故事,而是這個時代真實會發生的事。
因爲戰亂頻繁,封建制度和奴隸制度又正糾纏不休,以前血祭大多是用奴隸,現在很多地方已經沒有足夠的奴隸,就可能用戰俘,甚至用平民。
當民間原始崇拜的宗教勢力足夠大的時候,他們遇到了有瘟疫、或者外來者聚集的村落,就會將其作爲祭品而進行屠|殺。
朱襄看向那個孩童。
他意識到了一件事。雲夢澤周圍雖然屬於楚地,但因爲是楚國放逐被他滅國的遺族,所建立的諸多部落式小國的地方,所以這裡的平民不一定會說楚國官話。
朱襄會說楚國官話,在這裡和平民打交道,仍舊靠肢體語言比畫。
這個小孩卻能說一口流利的楚國官話,那麼他很可能不是這裡的土著。
朱襄問道:“他是爲躲避戰亂,從楚國腹地而來的外地人嗎?”
張若眉頭微微聳動。朱襄難道已經猜到了?他感慨朱襄的才智果然名不虛傳。
此事不算什麼需要瞞着朱襄的機密,既然朱襄已經猜到,張若就不再賣關子。
“他們確實是外來者。楚國曾經想鞏固這裡的統治,所以從國都和鄂邑等地遷徙了許多平民來這裡墾荒。當武安君將楚國從這裡趕走之後,楚國的腹地從江水轉移到了淮水,官吏和兵卒也紛紛撤離。”
簡單來說,楚國都城遷徙之後,這些墾荒的人就相當於被拋棄了。所以當這裡的土著居民要祭祀神靈的時候,這些外來者的村莊就被選成了祭品。
再加上楚國將滅亡的遺族本來就對楚國有仇恨,他們彼此之間自然攻伐不休。
而遺族有後援,墾荒者在楚國勢力轉移之後,就變得孤立無援。他們的人幾乎淪爲了奴隸,每年在當地慶典的時候都要送活人充當祭品。
民衆對苦難的忍受程度很高。只是每年選幾個人,基本整個村莊都會壓迫村裡最孤立無援的人充當祭品,換得整個村莊的平安。
但這次對方卻要整個村莊作爲祭品,一個活人都不留,所以這個小孩才帶着全村的希望逃走,希望能去找朱襄求救。
他們遭遇了這麼多苦難,也沒打算找秦兵,因爲他們真的相信自己所血祭的是會呼風喚雨的神靈。
朱襄的名聲傳到他們耳中後,他們以爲朱襄是地上的活神仙,所以纔來向朱襄求救。
這些求救的村民不僅願意獻出村中大半財產,甚至願意每年給朱襄供奉年輕男女作爲祭品,只祈求朱襄能斬滅惡神,庇佑他們。
張若本來不想告訴朱襄。他知道,朱襄聽到對方的要求,一定會心情特別複雜。但朱襄既然已經猜到,那他也不好隱瞞了。
朱襄的臉皮不斷抽搐,整張臉都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
送給我童男童女當儲備糧,真是謝謝你們啊。這個世道真是越來越荒唐,荒唐得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他扶着額頭,想露出苦笑,但眼角卻忍不住發紅發燙,心頭像是壓了一塊巨石,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在這裡,血祭難道是一件很常見的事嗎?”朱襄問道,“他們經常這樣取悅所謂的仙神嗎?”
張若沒有回答。
朱襄走到那個跪在地上的小孩身旁,蹲在他面前,用楚語一字一頓地問道:“血祭難道是一件很常見的事嗎?你們經常用活人取悅仙神嗎?”
小孩惶恐不安但又理所當然道:“是的,我們對仙神很崇敬,所以不要殺我們,我們會主動奉上祭品。”
朱襄問道:“如果他們把你當作祭品,你也心甘情願嗎?”
小孩更加不安,他結結巴巴道:“我,我……”
他咬了咬牙,磕頭道:“我願意當祭品,求神仙公救救我們村子!”
朱襄沉默。
張若走到朱襄身旁:“他還算有求生的欲|望。我遇到的更多的崇拜那些所謂仙神的人,他們對自己或者自己的家人被作爲祭品的事,甚至會非常高興。他們認爲祭品會變成仙神的使者,跟隨仙神永享富貴。”
朱襄喉頭聳動,牙關緊閉。
半晌,他深呼吸了一下,起身道:“民間不可能完全不祭拜仙神。只要他們心中有自己無法解決的事,他們一定會寄希望於神靈。”
張若道:“是的。所以我只有在遇到這種會屠|殺過多平民的時候纔會出手。如果在他們供奉祭品的時候就出手,恐怕會造成很多民亂。”
張若苦笑。
他雖然不算什麼憐惜平民的人,但他並非愚昧,無法接受把人當作祭品供奉給仙神一事。
但即便他不能接受,也不能阻止這些人將自己和親人“供奉”給所謂仙神的愚昧。
“祭拜仙神不可避免,但可以規定祭拜怎樣的仙神。”朱襄握緊雙拳,“這裡已經是秦國的領地,怎麼能祭拜楚國的神靈?那是淫祠邪祀,應該被取締。只有秦王認可並敕封的神靈,纔是可以掌管山川河流的正神。”
張若傻眼:“啊?!”
他很想掏掏耳朵,懷疑自己年老體弱,耳朵出問題了。
周圍秦兵也震驚地看向口出狂言的朱襄。
朱襄公在說什麼,敕封神靈?!凡人敕封神靈?!他是在說笑嗎!!
“庇佑一方的才叫神靈,爲禍一方的只是妖魔。既然是否是神靈,由他們是否造福一方黎民爲基準,那麼他們由人所封,難道不對嗎?”朱襄深呼吸,將自己心頭沉重的憤怒壓下,“若是各地一直供奉的如昊天上帝等正神,他們什麼時候問黎民要過祭品?民間不是也說,只有那等神力不夠的小神才需要貢品?”
張若捋鬍鬚,不小心把鬍鬚拽斷了幾根:“確實如此。只有山野小神會要祭品,據說有祭品,他們纔有足夠的神力。”
朱襄道:“他們所要的神力,也可以從其他方面獲取吧?比如香火,信仰;比如朝廷的認可,將他們納入國運之中。”
“啊這……”張若突然有點心慌意亂,他小心翼翼地問道,“朱襄……朱襄公,你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認真地說這件事?”
朱襄沉默了許久,道:“我說的當然是假的。但這世間需要神靈,那麼就給他們造出一條適合這個世間的神靈體系,將其納入朝廷管轄。”
張若口乾舌燥,說不出話來。
他雖然不信那些山野小神,但也從未想過,以後將所有山野小神都納入官府管理啊。
這也太……太狂妄了!
朱襄雙手握拳,挺直着背,揚起了頭顱的模樣,其實並不好看,甚至因爲他表情很扭曲,顯得有些醜陋。
湖邊風很大,朱襄白色的髮絲凌亂。再加上他怪異醜陋的姿態神情,讓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發癲的瘋子。
一個徹徹底底的瘋狂之人。
張若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
或許朱襄真的不是神靈。朱襄真的是人,是一個凡人。
只有凡人才會說出如此褻瀆神靈的事。
“什麼是神靈?”
“造福一方,各司其職的纔是神靈。”
“龍王就應該管晴雨,江神河神就應該管水患,土地神就該管豐收。”
“所有神靈都應該與人爲善,如果他們做不到,就換一個神靈。”
“這天底下想要當神靈的非人生物數不勝數,就像是天底下想要當官的人多如牛毛。他們做不到,總有神能做到。”
朱襄鬆開了拳頭,手心被他的指甲掐出了鮮豔的紅印。
“我會向君上請令,敕封神靈。”朱襄咬牙切齒,“伐山、破廟!”
張若在朱襄說出那四個字的時候,一直緊繃的身體陡然一鬆。
他仔細打量朱襄,好像頭一次見到朱襄。
他想起了以前聽到的朱襄的傳聞。
據說朱襄還是一介庶民,只是藺相如家中門客的時候,就爲了救長平的趙國戰俘,甘願赴死。
據說朱襄身在咸陽之後,也爲了外甥曾經多次頂撞秦王。
據說朱襄來到了蜀郡後,也爲了庶民曾經深入瘟疫之地。
據說朱襄經常將“怕死”掛在嘴邊,卻常常做出狂妄之事,一點都不像一個怕死之人。
他見到的朱襄只是一個很有才華、很尊重長輩的年輕人,一點都看不出哪裡“狂士之風”。他還以爲是誤傳,是老友司馬錯開的玩笑。
現在看來,朱襄確實是狂士,一個頗具魅力,會帶着他身邊的人都跟着離經叛道的狂士。
他終於明白,朱襄身邊的友人的名聲爲何都那麼奇異。
朱襄真是害人不淺。
“朱襄,伐山破廟,不需要稟報君上,我可以決定。”張若臉上揚起笑容,一個和他如今的年齡很不相配的笑容。
他跟隨司馬錯入蜀,跟隨白起伐楚時,也是一個什麼都不怕的年輕人。
只是幾十年的郡守和守將生涯,蜀郡幾次的叛亂,讓他漸漸變成了如今沉穩的模樣。
但看着朱襄挑戰神靈的狂妄,張若突然覺得自己還不老。
朱襄看向張若。
張若年老的臉上,一雙眸子如繁星般明亮,一點都不像老人渾濁的雙眼。
“張公,請。”朱襄拱手,“這次我當隨行。”
張若道:“若遇上了使用邪術的人,確實需要你出手。”
張若低頭看向跪在他們腳邊,甘願成爲祭品的小孩。
“秦國沒有需要用人命祭祀的神靈。這樣的神靈,不是秦國人的神靈。”張若道,“現在這裡是秦國,你是秦國人。從今以後,本地再不需血祭。”
小孩聽懂了張若用楚語說出的話。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張若。
朱襄溫言道:“你既然認爲我也是神靈,是比當地祭拜的山野小神更厲害的神靈,那麼這一片地方需要怎樣的祭祀,就該由我說了算,對嗎?”
小孩懵懵懂懂地點頭。
當然,他們都認爲朱襄公肯定是很厲害的神靈下凡,所以他們纔會來找朱襄公求救。
所以,所以朱襄公是不是真的可以規定以後這片地方需要怎樣的祭祀?
如果朱襄公說這裡的神靈以後不準血祭,他們是不是真的就不會再成爲祭品?
真的嗎?
小孩不知道朱襄所說的話是真是假,朱襄和張若也不會說服他。
兩人調集軍隊,由朱襄起草戰書,動員將士兵卒,出兵伐山破廟。
秦兵聽到“伐山破廟”四個字的時候都很驚訝,但長久以來的習慣讓他們聽從命令。
而且他們聽說這是朱襄公的命令,他們就更不怕了。
這不就是和當初朱襄公與方士對戰時差不多,去揍幾個不聽話的小神而已。朱襄公都會與他們隨行,他們還有什麼可害怕的?
難道還有哪個山野小神,能在朱襄公面前造次?
朱襄公說這片地方的祭祀以後由他來管,那麼就該朱襄公來管。他們只負責衝鋒陷陣。
無論他們的兵鋒指向其他六國,還是指向神靈,秦兵都無所畏懼。
於是朱襄來到雲夢澤的第一件事,居然不是大規模滅釘螺,也不是去向其他人科普種田知識,而是充滿了血腥的伐山破廟。
史書記載,當地人反抗十分激烈,秦軍的火焰燒黑了好幾座山,山火連續一月不滅。
此次是史書上第一次記載伐山破廟之事,後來許多君王紛紛效仿。
這一點也成爲朱襄記載中難得的混沌之處。有人稱讚他,也有人罵他太過殘忍,傷害了許多無辜。
朱襄聽不到後世人對他的評價,但他能猜到後世對他的評價。
因爲他親自參加了這次伐山破廟,親眼看到了多少被矇蔽的平民視他爲仇敵,不斷咒罵他。
其中有老人,有小孩,有已經被綁起來要做爲神靈新娘的受害女子。
他們都在罵朱襄,都在維護自己的神靈,維護自己祭祀神靈的傳統。
這些人都倒在了秦軍的兵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