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聞其詳。”隱允點頭道。
“我想請問, 景瀾的神官們應該都有一個統一的目標，那目標是什麼？”耿昱歡想了想，既然是一個宗教性質的組織, 應該都有教義之類的東西。而引誘人們信仰的教義, 必然都是冠冕堂皇的一些口號, 於是先問道。
隱允平靜道：“輔助萬民得到身體和心靈的淨土, 行大善之事。”
“那具體都是做些什麼呢？”耿昱歡的腦子飛速運轉着, 用自己最大的能力組織自己的思路，引導神尊說出她想聽得話來。
“廣施福澤。”隱允解釋道，“如今大半神官, 都喪失了神靈最初賜予的力量，但身爲神官, 總要有爲萬民謀福的能力。所以景瀾界內, 幾乎每位神官都自小研習醫術, 能夠治病救人。但最主要的，是引導萬民得到心靈上的安慰, 莫要貪嗔驕嫉，好勇鬥狠。仔細說來三日三夜也講不完，姑娘可要細聽？”隱允也不問耿昱歡這樣問她與自己的問題有何關係，只是有問必答。
果然都差不多。耿昱歡暗想，又慢慢地道：“那請問在景瀾神官眼裡, 萬民是否皆平等呢？”
隱允微一挑眉, 道：“姑娘如何由此一問。萬民如若平等, 又怎能有皇朝官爵來掌管家國, 那不就變成了一盤散沙, 不成章法了麼？”
“這麼說如果有一個官員和一位平民生病，神官定然會先醫治官員了？”耿昱歡道。
“這個自然。”隱允道。
哼, 這種想法在宗教中就趨於下成了。只恨她什麼宗教都不信，所以也背不出一些華麗麗的教義來，只能用自己的想法和語言道：“這麼說神尊認爲人就是應該分成上中下這樣的等級，地位不同，重要程度就不同了？”
“可以這樣講。”隱允點頭道。
“那治理一方的官員神尊認爲應該分在哪一等級？”耿昱歡道。
面對耿昱歡似乎離題萬里的問法，隱允有些不以爲然，卻依舊答道：“治理一方，那是有才有爲之士，可爲中上之人。”
“那鄉野間一村夫之子，算哪一等級？”耿昱歡道。
“鄉野村夫，無需任何才識，自然是下下之人。”隱允道。
“那景瀾的官員是如何選拔的？”耿昱歡道。
“地方推舉和自薦，近年以來也有一些蒐羅人才的官員巡查各地，若是聽說哪裡有可用之人，會前去問訊考查，若是確實是可造之才，也會送入朝中。聽聞大慄是通過考取冠元來選拔人才，也不失爲一可借鑑之法。”隱允道。
“那若是鄉野村夫之子自下苦功，熟讀詩書又聰明過人，最終進入朝廷變成萬人之上的地方官員，他算哪一等級？”耿昱歡道。
隱允對耿昱歡的意圖似乎有所領悟，想了想，道：“從下下變爲中上，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如果前面說得那位官員是一個欺男霸女，作惡一方之輩，而平民則是那位鄉野村夫，將來生的兒子是要做一位好官的，你救了一個惡官，卻害得未來少了一個好官，那還是行善之道嗎？”耿昱歡道。
隱允發現自己居然無言以對。
“至於皇家，那更是可笑。”耿昱歡侃侃而談，“你適才說有爲有才之官員是中上之人，看來你認爲上等之人應該就是皇室衆人了？可若着皇室中人生來就是個白癡，無才無德，連個中下都比不上，怎能算是上等？”
“生在皇家，原本就身份尊貴，也不必勉強這才德之說。”隱允道。
“哼，那只是他投了個好胎，若是這位皇子生前走錯一步，投到民間，立刻一文不值。”耿昱歡道。雖然她不信投胎這一說，但古人似乎都信這一套。
換作別人，大概早就要罵耿昱歡強詞奪理了，但身爲神尊，從懂事起就知道“勤動腦多思考”，聽到這聞所未聞的說法，也不急於全盤否定，而是默默思索起來。
耿昱歡見他不搭腔，繼續道：“所以，在我看來，萬民皆平等，沒有誰的命比誰更貴重這一說。”
隱允道：“姑娘的說法，聽起來頗有道理，但細想起來也有些不通。”
“有何不通？”耿昱歡道。
“比如領兵打仗，若是元帥陣亡，那軍隊必會大亂陣腳，但若是死一兩個兵士，卻是無關大局，又怎能說一樣？”隱允反應得很快，立刻舉出例子。
“可誰天生就是元帥呢？”耿昱歡道，“若是死去的這位兵士，恰巧是一位驍勇善戰之人，原本應該節節高升，最後官拜將帥的，長遠來看，又有何不同？”
將來和當前的區別，又怎能說一樣。但隱允卻忍不住思索起這其中的聯繫起來。
“官爵將帥，都是爲了讓大家的力氣集中到一起，其實是爲萬民服務的，並不比誰更高貴。須知民爲貴，君爲輕。”聽過無數遍的言辭順口說了出來，只是不能說是孟子講的，耿昱歡心裡偷笑，不知算不算剽竊，“一個國家民心喪失，百姓流離失所，留着一個空殼皇朝，還談得上什麼人上人？”
隱允聽得喃喃自語，不知在想些什麼。
耿昱歡看了他一眼，繼續道：“衆生既平等，國與國之間也只是人心之間劃開的界限。景瀾大慄或者玥國，在我看來，全都一樣，都是千千萬萬百姓組成的一片一片祖輩生長的地方而已，有何區分？”
隱允忽然微笑起來，道：“這番說法，隱允自出生以來聞所未聞，但今日聽姑娘言語，卻有云開月明之感，姑娘不愧是圓之光，神之使者啊。”
耿昱歡一愣，卻忍不住恭敬起來，一般人聽了，八成說她這是瘋言瘋語，而這神尊身爲這個時代的人，居然聽進去了，果然是有些與衆不同的，道：“神尊不必過謙，這也只是我胡亂說說而已。”
隱允搖搖頭，卻道：“所以姑娘反對大陸一統，是因爲你本來就覺得這片大陸本來就是統一的，無需再做改變？”
“神尊果然厲害，我還沒說完就猜到我的想法。不過，這只是一方面。”耿昱歡道。
“哦？”隱允奇道。
“景瀾如果大舉興兵，且不論他國百姓陷入戰火，景瀾中人也必然深受其害，徭役加重，兵士的家人妻子忍受分別之苦，更不用說倘若戰死他鄉的慘痛情形。你去問問那些上戰場的兵士們，有幾個願意征戰遠方的，都只是爲了滿足統治者——呃，就是皇朝的私慾而已。覺得開拓疆土就算是偉大政績了，卻從未想過一將功成萬骨枯的結果。”耿昱歡越說越感慨，忍不住繼續搬出曾經看過的小說中一些讓她感觸良多的話來，“戰爭本來就是喪失人性的最醜陋的行爲，有什麼資格去談論什麼讓整個大陸繁榮昌盛的言語？你說景瀾神官們要行大善之事，那你們支持朝廷去攻打他國，讓他們在別人的家園裡□□擄掠無惡不作，卻視爲理所當然，這是大善麼？這是井底之蛙的閉目塞聽，自以爲是，根本就罪大惡極！”
隱允聽得面露愧色，連連搖頭。
“戰爭只是掌權者的一己私慾，卻讓千千萬萬的百姓受苦。請問百姓的夢想是什麼，莫不過是安居樂業而已。假使每個人只爲他自己的信念去打仗，就沒有戰爭了。”耿昱歡繼續掉了句書袋，接着道，“整個大陸無爭無鬥，萬民安詳，形式上統不統一，根本無足輕重。藉着繁榮昌盛的說法，興兵殺戮，怎能說得上是大善，是大惡纔對。”
隱允肅然起身，長揖到地：“姑娘纔是真正的仁善之人，隱允妄稱神尊，真是無地自容。”
耿昱歡沒想到自己一番說辭能讓隱允如此相對，驚得連連擺手，道：“神尊言重了。”在她那個時代，這種說法，只要是一個愛好和平的人都能講出個一二三，沒想到在這裡居然變成了奇葩，着實讓她措手不及。
“隱允生在景瀾，所思所想都以景瀾爲重，實在是片面之極。哪裡比得上姑娘包容衆生，慈悲心腸。隱允今日聽聞姑娘教導，真正是醍醐灌頂，感激涕零。”隱允本以神之使者自居，其實也是一心向善，只是環境造成他從小都只是爲景瀾考慮，沒有更廣泛的理念，此時聽到耿昱歡的新言論，自有一番更高層的領悟，所以頗爲激動。
耿昱歡並不理解隱允的心情，只是覺得自己的說法平平無奇，哪至於他說得這麼誇張，只能拼命自謙。
隱允咀嚼着剛剛聽來的說法，默默思索良久，這纔回到現實中，道：“原來圓之光的降臨，不是爲了讓大陸變成一體，而是爲了讓萬民知道，原本就是一體，無需統一。”
黑線，非要扯到圓之光的使命上來，耿昱歡無奈得很，卻無法扭轉他這種根深蒂固的想法。
“可是不知如何讓二殿下理解到這番境界了。”隱允忍不住再次搖頭。
耿昱歡也嘆了口氣，原本思想境界就不低的人，隨便一點播就能跨越到新的高度，可是像他那種根本沒有與人爲善的想法的人，讓她點播至死估計也不會理解吧。更何況他還是在權力的中心點，高人一等的概念是刻到骨子裡的，絕對不可能像神尊這麼容易接受平等思想。
那麼，該怎麼說服——或者是對付戚炙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