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鬼之論雖說無稽,但因福禍有時生死無常,人們倒寧可信其有。多大的膽子提起鬼怪來亦是色變,曰:人力不可抗勝。又帶着股肅殺的味道,好像秋後的產物。感覺它在陰慘慘的午後笑着,卻沒有人敢陪着一起笑。既不是真神鬼,人裝神弄鬼便沒好怕的了。
金三使先笑起來,不笑的也跟着賠笑。只有諸葛神候眉頭鎖得更深了。但他眉梢眼角已爬滿皺紋,竟叫人看不出來。人老了,臉上的每一絲變化都引不起年輕人的注意。
接下來的日子果真太平,太平到懨懨欲睡。金使每日吃喝,他們來時雄壯精瘦,如今肚子上已長了好幾斤肥肉。溫柔鄉葡萄酒夜光杯,他們醉了,醉在南朝,樂不思蜀。
這日劉家小宴,武億與安雪同來。劉錡和馬擴對官家含糊的態度甚是焦慮。本來宋先提出聯金夾遼之議,如今卻遲遲不肯發兵,做的甚麼事?完顏阿骨打自攻克遼上京後,又連陷數州,遼首都中京大定府岌岌可危。現天祚帝躲藏在南京析津府。大宋朝履前約至雄州趨白溝,一舉拿下南京,擒遼帝復燕雲,正是天賜良機。這個道理顯而易見、易而顯見,阿骨打以爲只要齎着國書走個過場門面,好像老朋友上門吆喝一聲:“嗨,咱們上戰場啦。”宋朝方面便會應聲出動。只可惜他估錯了。
趙佶是個太平皇帝,對戰事並不瞭解。這方面全權由童貫代理。當童貫不在的時候,王黼便揀了空。他同蔡京一合計,決定等候最佳時機,等到金國打得差不多了再來收拾局面,一舉拿下燕雲十六州。但誰都不是傻子,難道大宋智慧,它金國就是傻的麼?只恐後着不繼,弄個火中取粟的慘境。
馬擴一頓好罵,焦的直喝水。又道:“明眼人都瞧的出來,王黼一衆整日酬酢,不過遷延時日罷。難道這些花花心腸,完顏阿骨打看不分明麼?人家雖說兵少,但將猛呀,又不貪生畏死,可說以一抵十,難不成須仗咱們的?使者不回去,可會影響大局麼?倒出了咱們酒飯錢哩。”狠心地戳了一塊魚,劉夫人笑道:“你這樣吃法,人家還吃麼?”當下立起雙箸,一隻穩魚頭,另一隻從骨脊處直向下劃,再往外挑撥,三兩下竟將魚肉兒全撥下來,只剩得魚骨架子。安雪叫好。馬擴笑道:“嫂子是講究人,小弟在西軍呆久了又長年隨父同女真人折衝樽俎,他們都是壯漢子,咱們吃喝總用不着精細,常常一手抓肉一手端酒。”說着,掰了一隻雞腿,用油紙裹了兜好。又急匆匆地扒了幾口飯,起身道:“幾位哥嫂好吃,我先回驛館當差啦。”劉錡道:“我隨後便來。”馬擴道:“倒也不必,信叔多日在外,幾乎夜不歸家,今日好不容易咱幾個小聚一下,你就陪嫂子罷。”劉夫人給他包了三個饅頭四個蒸卷。他接了出去。劉夫人笑道:“好歹是名門之後,卻像個野小子。等張羅完阿雪同武兄弟的婚事,我定給他找個媳婦兒。”
安雪不好意思,推故離席。武億正低頭吃飯,瞥見劉夫人使眼色。臉上一紅,放筷追去。她嘆一口氣,剛要坐下,怎奈身子發虛,顯些栽倒。劉錡眼疾手快,緊忙扶住。二人四目交投,夫人頰泛紅暈。劉錡呼吸一緊,扣在纖腰上的手一把用力。她先是一驚,又往他肩上一推,嗔道:“別鬧我。”劉錡笑道:“夫人最近太忙了,注意身子。”劉夫人鼻子一酸,低頭道:“我就當能者多勞啦。官家雖有後有妃,主持小宴尚可,一旦碰到大宴國宴,總不如你妻仔細呢。”劉錡笑道:“是啊,得賢妻如此夫婦何求。”
原來三日小宴五日大宴,接下來更是重中之重,乃“送秋宴”也。劉錡無奈道:“這又是甚麼宴?”劉夫人笑道:“你官家想象力是真豐富,要是果真昏庸,巧立名目起來只怕古今無有,幸而他良心好,只是身邊多弄臣罷了。這送秋宴嘛的確是歷年頭一次,緊着後頭還有春節萬邦朝賀再排國宴再又是元宵大宴,原不該弄個勞什子‘送秋宴’的。上頭只說去秋之肅殺,實際爲何我也不管。反正忙完這一陣子就該給阿雪辦婚嫁了,這兩個我才真操心。”劉錡一陣心疼,劉夫人道:“合着秋盡冬初,天氣愈冷,將冬事一併辦了,也不算廢力氣,再說阿雪天真伶俐,我真當妹子呢,亦算應盡之義。”
一時吃罷飯,說些閒話。武億便攜安雪回家。街上擺攤兒的甚多很熱鬧。安雪倒不似從前閒逛,只隨在他身旁,說道:“武哥哥,我覺得你很喜歡阿姐呢。”武億一驚,她又道:“像阿姐那樣的人,我看着都喜歡何況是你。她常與我說,女子要經些世故,端莊氣質是後話,先學着周正起來。別整日野鬧,做些活計,會幾手拿手好菜,即便家中有廚子也儘量自己給丈夫下廚。”
她說到“丈夫”,臉刷地紅透,低頭只顧走路不再言語。那樣子嬌俏明媚,但武億卻失望了。他從前在江湖行走,心冷情冷,這少女就像一抹陽光,遽然射下,照亮了初雪,照亮了眼光,纔不由自主地怦然心動。說起來那時他心中有三個女子。待姐姐如奉天神,雖思念發狂亦不敢逾矩一步,可說又敬又畏;陳姑娘張變乖戾,二人最是性投,又美麗大方,待他又好,並是初嘗男女情事第一人,心中實在很歡喜,還總想共享齊人之福的美事,倘若她不是投火而死又變作甚麼白衣嫁了明教紅花王又入宮爲妃的,他會將她如烙鐵一般一生一世地永刻在心頭;安姑娘笑起來極好看,總是瞧癡,又幹脆單純,美好如信仰,便守着護着,不忍卒碰。但現在她努力地步步適應東京城的花花世界,反而當初吸引他的東西正一點一點消失。他心知安姑娘只是比從前更愛他了。卻止不住心酸難過。
白朗吟割斷武億與紅塵世界的聯繫。當他在紅塵世界裡走這一遭後卻悲慘地發現:萬物行休,惟她不變不化永固心上。
忽然一人喝道:“武億何在?”他當即應聲回道:“武億在此。”只聽安雪大叫:“武哥哥小心。”已有一把鐮形大刀夾風襲胸。立時人羣奔涌。武億因怕傷及無辜,絕不躲讓,正面迎刀。安雪瞪大眼,嚇得怔住。哪知他使一招“龍爪手”,竟生生捏住刀背。安雪才稍稍鬆氣,便另有一刀劈來,只聽來人罵道:“出朋賣友,好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