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武億又開始爲方大哥、方芳愁惱起來。那方棲梧倒是回來了,自在別院飲酒。只見數十樂工一應排開,再有數十哥兒攏作一局,觥籌交盞,美人在懷。其中一個,武億倒也認得,正是右丞李邦彥。二人兄弟相稱,舉止甚爲親暱。那李邦彥醉醺醺的,只管摟了美人親熱。方棲梧卻清醒,見了武億,招他過來。有兩個美人知趣,一行叫着“官人”一行迎上來。武億不慣,喝退,又一把揪起方棲梧,扭至一角,怒目相詢。
方棲梧淡笑道:“年輕人,火氣何必太大?那日情形緊急,我不過帶了方姑娘逃命罷。”武億不信。忽聽腳步聲,走來一個玲瓏纖巧的少女,驚道:“阿芳。”徑直奔近了。方芳因生氣,不肯理會,無論他說甚麼,總一言不發。
方棲梧道:“人已在這裡,若她願意跟你走就走。”說完去了。武億一頭霧水,兼發愁的,急的冒汗,猛聽道:“叔叔,您再不丟下我罷。”武億聽了大喜,連道三聲“是”。
二人共回“桃夭居”,一路上因問起這些天的去向,方芳道:“那方少保帶我閒遊,不知不覺竟見了長城,意興大發,非要登臨作詞。那裡已非宋土,不時可見外族人,有商旅販茶馬的,有守關隘的,我心驚肉跳,嚇個半死,他倒好,言物抒情,還指燕州、雲州給我瞧。”武億笑罷。
這裡剛上橋便聽女聲嘈鬧,忙奔回屋。安雪正與十二花吵作一團,見了武億,跑過來道:“武哥哥,她們非說要留在這裡。”那十二女同跪同呼“主人”,武億一籌莫展,只請起,方安二女大驚。
他安撫各方,互爲解釋,好番費力才彼此疏通了。小花嫣兒道:“明白的,咱們是婢,安姑娘是妻,這小妹子是侄女,往後各安本分就是。”武億愁眉心嘆:“蒼天老爺,這算怎麼回事。”
好在十二花守規矩,不殺不搶,早晚悟道午練功的,且方芳本不愛言語,偌大桃夭居仍只有安雪嘰嘰喳喳的聲音。
時光飛逝,轉眼入秋。武億起個大早,方推門,一葉迎頭,不禁苦笑:“它尚知時節,我卻早不知了。”只聽腳步聲,擡頭見劉夫人並憐兒走來,後有三對挑夫,各擔酒果衣物,忙改顏相迎。
劉夫人一行命令卸貨一行道:“入秋後,天氣變的快,各種吃用更要注意些。”武億稱是。安雪聽了聲音,飛腿出來,邊叫“阿姐”邊撲入其懷。劉夫人撫頭道:“前兩天才做生,已長了一歲,怎還像個孩子,將來當起家如何是好,得改。”安雪笑彎了眼,嗔道:“聽人說,阿姐做姑娘的時候也是頑皮,等嫁了人才不同的,我沒嫁,不須改。”劉夫人點指笑道:“這‘聽人說’的毛病也得改,一則無根無據二則污口濁心的,只招禍端。”安雪吐舌。
這裡收拾好,又將十二條束帶依色分給十二花,說道:“你們仙家的講究儉省,注重所謂風骨,這些帶子不是俗物,乃是南嶽夫人弟子女夷用過的,她是花神,掌天下名花,各時各節,何種花盛便着何色衣裳,你們又是花的,自然極配。說起這個女神仙,我倒想起前兩日聽來的一則故事·····”安雪搶話道:“阿姐,你說‘聽人說’不好,那你這故事好是不好,該是不該?”劉夫人笑道:“污了耳朵的話,自然不聽比聽好,否則也要做一回‘許由洗耳’的事,而有些話,滿齒縈香,至性至情,自然是聽了好,將來一代傳一代,是爲佳話。”
安雪若有所思。劉夫人續道:“那是陽春三月三的天兒,女神仙變作老頭兒在東京市頭賣湯圓,她將擔子歇在十二橋,開始吆喝,奇怪的是大湯圓三隻一銅錢,小湯圓三個子兒才一隻,衆人就奇了,以爲老人瘋癲的,都只買大湯圓,最後剩下來小湯圓,偏巧有個小伢兒吵着要吃,家裡人只得買了,哪知回去後再吃不下東西,只得又抱了來,四下尋找賣湯圓的老人。”衆人聽直了眼,小花嫣兒急道:“後事如何?”劉夫人道:“女神仙將孩兒抱上十二橋,倒提起腳拍打,不一會兒小湯糰竟滾了出來,趕巧不巧,下面有隻修行的白蛇,正出水張望,誤吞進肚皮,開了情性。”她不再說,幾個女子不依。抿嘴道:“後面有些風月,雖出乎情止乎禮,但到底不大正經。”青花並嫣兒最急,問個不休,安雪道:“好阿姐,你就說了罷。”錦花嗤笑道:“正經是給女人看的,不正經是給男人看的,你再遮遮掩掩,那纔是真不正經,欲拒還迎,矯柔造作的。”劉夫人不卑不亢,也不反脣相譏,只溫聲道:“我說不來,但可唱出來,這裡有首《白蛇山歌》,又名《十二花名》,倒與各位極稱的。”
一時唱畢,衆女神癡神往,嫣兒道:“那許相公家住淇河之濱,哪來這樣好的福氣。”錦花唾道:“小畜牲,你是道仙,凡思甚麼?”劉夫人笑道:“你大姐言之有理,謹記謹記。”嫣兒無言,偷覷武億,他早神遊的,卻思:“倘若女神仙在西湖上叫賣,橋是斷橋,遇見的白蛇便是我姐姐化身,那會如何呢?”
這十二女雖說修道,但修了些歪理,手段狠辣,對劉夫人這樣的大家閨秀、出名的賢婦人更無一點好感,此時因故事起意,倒親近不少。只有方芳仿若未聞,在旁默默擦着桌椅。安雪問道:“阿芳,你覺得故事好聽麼?”方芳拔下耳塞,茫然道:“甚麼?”安雪無趣。劉夫人笑道:“這小姑娘心無旁念,能拒常人不可拒,奇女子也。”遂與一本精雕版《易經》。錦花暗歎:“好巧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