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河西北,夜色正濃。
漳河沿岸尚一片熱火潮天,因是奉了劉備繼續掘寬河堤破口之命,方紹不得不連日奮戰在河堤工地,指揮着他的士兵們星夜趕工。
他這兩萬人所扎的大營,位於漳河上游居高之地,距此約有五里,方紹將兩萬人分成了四隊,每隊五千人,分四時輪流交替作業。
工作附近樹滿了巨大的火把,將河堤方圓百餘丈都照得耀如白晝,此刻,河堤東側已被掘開了將近三十多丈的破口,在士兵們的掘挖之下,缺口在不斷的向北延伸擴大。
“先生,這幾日春雨已停,漳河水位正經在下降,就算把缺口再掘寬一倍,依我之見,也不見能更好的效果。”負責此一隊作業的鄧艾說道。
方紹搖頭而嘆:“這個我豈會不知,不過陛下求勝心切,法孝直又從傍煽動,非要我們繼續掘堤,掘就掘吧,到時候我看孝直他如何收場。”
君命難違,鄧艾也不好再說什麼。
正當河堤上折騰得熱火潮天時,忽然見東南面幾艘插着漢軍旗幟的船正望這邊而來,這夜深視野不明白,方紹怕是鄴城中偷出的魏軍前來破壞工地,於是忙令鄧艾暫停下掘堤的工作,率士卒們望水邊準備迎敵。
在漢軍嚴陣以待之下,幾艘船逐一靠岸,從船上下來的,是幾百名狼狽不堪,形容憔悴的漢軍將士,這確實是自家兄弟。
這些人顯然是來自於御營方向,方紹心中納悶,正準備召呼幾人前來詢問時,卻瞧見人羣奔出來人,一步幾晃的向着自己這邊而來,藉着火光一看,那人正是黃權。
“方司馬,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啦……”驚魂落魄的黃權奔至近前,惶恐的大叫着,腳下一軟,差一點就要跌倒。
方紹上前一步,趕緊將之扶住,驚問道:“公衡,發生了什麼事?你不是和陛下在一起的麼,怎麼會突然來這裡,還這般模樣?”
黃權心驚膽戰的將御營發生之時簡短的說了一遍,周圍的將士們聽之,無不爲之變色。
方紹這時才意識到,這必是中了魏國的奸計。顯然人家是早就估算好你要移營於東北高地,所以才能神不知鬼不覺的事先挖空了高地,就等着你放水的時候反戈一擊呢。
法正啊法正,你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陛下呢,陛下何在?”方紹急問道。
黃權顫聲道:“變故發生的太快,到處都在塌陷,黑暗中又看不見,根本不知陛下何在,我們只好望着這邊火光而來。中正,事不宜遲,快派人去營救陛下吧。”
聽黃權方纔所描述,當他們乘船先逃之時,御營所在的高地已經塌陷成了一座座的小孤島,就算劉備沒有塌陷中身亡,僥倖能逃上孤島,但孤島也在不斷的沉陷,這個時候是否還活着,實在是不好說。
方紹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儘管他對法正的水淹鄴城之計不太感冒,但他卻沒料到對方會出此奇計,如果劉備今夜死在御營的驚變之中的話,這對於大漢國來說,無疑將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速去傳令給南面各營,令他們嚴防敵軍偷襲。去本營通知姜維、關興等人,令他們速起全軍前來岸邊接應。士載,你隨我乘船前去搭救陛下。”
方紹很快的冷靜下來,有條不紊的下了諸道命令,如果劉備和法正都不幸遇難的話,那麼在鄴城的這十萬大軍中,自己這個右大司馬就將成爲全軍最高的統帥,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刻,自己更需要保持冷靜的頭腦。
一道道命令發生,諸人各自行事。而方紹則率領鄧艾等五千餘衆,乘坐着漳河上的幾十艘戰船,由漳河駛入了洪水淹沒區,向着御營的方向疾駛而去。
…………
孤島之上的劉備,正面臨着人生前所未有的危機。
當年徐州被呂布所襲,雖然老巢被襲,但兩條腿長在自己的腳上,是溜是戰都由自己做主。
當年在袁紹手下幹事,看到袁紹不爭氣,是留還是一走了之,也是自己說了算。
再往前,當初曹操大軍南下,雖然被逼得棄樊城南逃夏口,但終究還有一條逃跑的路可選。
可是現在,被困在這一座孤島上,眼睜睜的看着洪水不斷的將孤島吞噬,腳下可供立足之地越來越少,一種等死的感覺籠罩了劉備的身心,讓他深切的體會到無路可逃的恐怖。
隨着孤島的下沉,腳下之地已縮減到不過三四丈,幾十號人擠在如此狹窄的地方,彼此間你推我搡的,不時已經有人被擠進水中。
見此情形,陳到將劉備拖至島中央,拔出刀來四面一舞,爲他清出了一片空地,他衝着那些惶恐的士兵喝道:“陛下在此,都給老子滾遠點,誰敢過來就要他的命。”
士兵們爲刀鋒所懾,初始時都本能的往外退開,但隨着水位的上涌,孤島不斷的縮小,他們只能冒着被砍的威脅,一步步的向着中央挪去。
陳到知道,這些人每往裡擠一分,那麼天子生存的空間就要被壓縮一分。哪怕就剩下腳下一塊方寸之地,也必須留給天子,因爲多撐一分,救援的人馬就可以及時趕到,或許還能將天子救出困境。
於是,面對着不斷湊近的士卒,陳到再一次厲聲警告:“我再說一遍,誰敢再往裡一步,別怪我刀下無情。”
冒險往裡,或者還有一線生機,如果因畏懼而不敢動的話,就只有死路一條,這個時候該如何選擇,其實很明瞭。
被洪水所逼的士兵們只能無視掉陳到的威脅,繼續往裡挪,見得此狀陳到心知不得不下狠心了。
寒光一閃,一股熱血濺落,一顆人頭嗖的飛上半空,然後掉入了滾滾的洪流之中。然後,一具無頭的屍體跟着栽入了水中。
“叔至,你這是爲何!”眼前陳到竟對自己的部下動手,劉備不禁驚喝一聲。
陳到也不理會劉備,只沉聲道:“臣知陛下心有不忍,但陛下乃九五之軀,身負天下之安危,臣絕不能讓陛下有失,必要的時候,任何犧牲都是可以的。”
陳到說話之間,又有幾分士兵往裡擠來,陳到二話不說,手起刀落間,便將那些不知好歹的士兵斬殺。
到了這般地步,劉備還能說些什麼呢,歷朝歷代,沒有一個君主,在這樣一個特殊時刻,願意將自己的生存空間騰給士兵,劉備同樣也不例外。
於是,劉備只能長嘆一聲,閉起眼睛來選擇視而不見。
洪水上涌的速度陡然加快,餘下的十幾名士卒撕下了對皇帝畏懼的僞裝,不顧一切的向着中央處撲來。
“對不住了,兄弟們!”陳到大吼一聲,一柄寶刀舞得如鐵幕一般,將劉備四面包裹其中,那些斗膽撞過來的士卒,無不被斬得四分五裂。
孤島尚未沉陷,血腥卻已將僅存的丈許寬的地面染紅。
片刻之間,餘下的士卒也被陳到殺盡,孤礁之中只剩下陳到與劉備二人。
陳到將寶刀收入鞘中,默默道:“現下沒有人跟陛下搶地方了,請陛下再撐一會,或許救援的船隻很快就會趕到。”
“希望如——”
話音未落,突然間腳下一晃,那僅存的立足之地瞬間塌陷,陳到和劉備二人齊齊掉入了冰冷的水中。
幸運的是,劉備在荊州久居多年,也練了一身的好水性,儘管落入水中,但暫時還不至於溺亡,而陳到自荊州時就跟隨劉備,水性也相當不弱。倒黴的是大多數的將士,這些多來自於北地的士兵,基本不通水性,一旦落水就是死路一條。
不過,儘管劉備會水,但畢竟年勢已高,這般往冰冷的水中一泡,整個人立時冷得渾身抽筋,好在陳到及時的尋到了他,拖着他浮於水面。
二人在水中掙扎了一會,幸運的尋到了一根木柱,陳到便扶着劉備雙手搭上木柱,藉着木柱的浮力,勉強的漂浮在渾流之中。
此時雖已春暖花開,但北方的天氣到得夜裡時,仍會有幾分寒意,而這洪水之中更是冰冷刺骨,陳到正當壯年,身體強健,這麼泡一會還不打緊,但劉備以六旬之軀,加上本就體虛帶病,在這冰水中這般一浸,過不得多時整個人便冷得臉上慘白,渾身打戰。
“陛下,你再堅持一會,救援的船就快到了!”陳到在旁邊鼓勵着劉備。
這時的劉備,神智漸漸模糊,身體漸漸的麻木,他意識到自己撐不了多時了,遂是顫抖着說道:“叔至,朕是不行了,你不用管朕,自己想辦法逃命吧。”
陳到驚吼道:“臣豈能如此,陛下,你一定要挺住啊,再堅持一刻。”
劉備沒有迴應陳到,他的眼神已經模糊,神智越發的迷亂,濃濃的昏睡之意涌遍了全身,他多麼想就此睡過去。
陳到見他一副昏昏欲睡之狀,便搖着他叫道:“陛下,你不能睡,睡過去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不能睡啊。”
“叔至,朕好累,朕好想睡……”劉備喃喃自語着,上下的眼皮越靠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