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不多時,一位儒氣十足的男子走入大殿,他微低着頭,不以雙目直視皇帝,腳步從容卻輕盈,不敢帶出一點響聲,生怕驚擾到皇帝。
徐步向前,他跪伏於漢帝劉協之前,恭敬敬敬的行過大禮,卻又不卑不亢道:“臣荀彧拜見陛下。”
身爲無權的皇帝,許多大臣們平素對劉協也並無太多的尊重,而眼前這個白髮蒼蒼尚書令,被曹操稱之爲“吾之子房”的人,他的一言一行,卻極盡人臣之禮,實屬難得。
劉協心裡一陣的欣慰,忙是欠起身子,擡手道:“文若免禮,快快請起吧。”
“謝陛下。”荀彧又是一拜,方纔直起身來,正襟危坐於劉協下首,面容表情依舊是沉靜如水。
劉協向左右侍從使了個眼色,侍從們很識相的紛紛退下。如今朝中內外大權皆爲曹操所攬,許都大小臣子們,多也是曹操的親信,不過好在曹操還沒將手伸到宮裡邊來,劉協左右之人,基本還都是自己親信。
殿中已無外人,劉協方纔道:“文若呀,朕久不過問朝事,聽說前不久朕的那位皇叔劉玄德上表自薦爲益州牧,不知可有這回事麼?”
荀彧如實道:“回陛下,確有此事,去歲劉玄德帶兵如蜀,那劉季玉被迫將益州拱手讓出,所以劉玄德才得了益州。不過丞相已經拒絕了他的自薦。”
劉協嘆了一聲,道:“若說朕的這位劉皇叔,那也是英雄人物,一心的想匡扶漢室,如今他已坐擁兩州,將來說不定還能來許都來拜見朕呢。”
劉協這話是另有含義的,他其實是說我這位皇叔越來越厲害了,將來兵鋒北上,也許能打回北方,把我這皇帝從曹操的魔掌中救出來呢。
荀彧當然聽得出他話中深意,卻道:“陛下,劉玄德雖爲陛下之皇叔,但此人亦乃一代梟雄,陛下還是不要對他抱太大的期望纔是。”
劉協一怔,勉強的笑了一笑,道:“劉玄德乃漢室宗親,若心向漢室還能向着誰呢。”
荀彧道:“劉玄德他心向的是漢室,卻未必是陛下呀。以彧這麼多年對他的認識,此人絕非屈居人下之輩,若是陛下落在此人之手,只怕局面未必會比現在好多少。”
荀彧的回答並不算太委婉,劉協爲之一震,沉默了半晌,喃喃道:“莫非天下之大,除了文若之外,再沒有真正心向漢室,爲朕分憂的忠義之士了嗎?”
劉協的語氣一片愴然,表情亦是痛苦不堪。
劉協的痛苦,荀彧如感同身受一般,蒼老的臉不禁微微抽動,道:“陛下不要太過擔憂,丞相自洛陽迎駕,救陛下於水火,更爲陛下平定了整個北方,怎能不是心向漢室的忠義之士呢。”
劉協冷哼一聲,道:“曹丞相的確是心向漢室呀,所以他纔將大權皆攬,所用皆自家親信,他大概是怕朕操勞過度,所以纔會把朝廷內外大權,都一個人攬下來吧。”
劉協顯然是在諷刺曹操的所謂“忠義”,這幾句話在荀彧聽來,亦是如芒在背。
一個是大漢的皇帝,一個是信任了自己十餘年的知遇之人,他們當中任何一人的痛苦與快樂,都牽動着自己的心。荀彧覺得自己就像是身體被兩匹馬所拉,悲劇的是,這兩匹馬似乎註定要背道而馳,所以,無論哪一頭用力,自己都會痛不欲生。
“這就是我的命運嗎?”
荀彧心中自問,但卻得不到答案。
他沉吟了半晌,只得道:“陛下,有些事情曹丞相也是身不由己,陛下還要對他抱有信心纔是,臣相信,當天下平定之時,丞相他一定會信守當初匡扶漢室的誓言,將天下大權歸還於陛下的。”
很顯然,荀彧對曹操還是抱有幻想的。
劉協可不這麼認爲,他將案上那幾份奏章丟給了荀彧,苦笑着說道:“文若,你勸朕不該對玄德抱有希望,那麼你呢,卻又爲何相信那個人所謂的誓言。你自己看吧。”
荀彧頓了一下,默默的翻看着那一份份勸皇帝爲曹操封國公的奏章,臉上的表情變化不定,顯然,他的心也在希望與絕望中掙扎。
“身爲人臣,朕已經給了他可以擁有的一切,可是他根本就不滿足。文若你看看吧,他還要逼朕封他爲魏公,還要加九錫,然後呢,要朕封他爲王嗎?再然後呢,是不是連朕這皇帝之位他也不放過!”
劉協情緒激動,言辭有些激烈,一時忘了眼前這位尚書令,雖然忠於漢室,但到底與曹操的關係非同一般,如此這般的傾訴心中的憤怒,終究是有所不妥的。
又或者劉協清楚,當今的朝廷已是曹家的天下,除了荀彧之外,還有誰能幫得了他呢。所以,他只有破釜沉舟,希望能打動這位正直的老臣。
劉協激烈的控訴刺痛着荀彧的神經,他的眉頭漸漸皺起,雙目中彌散着某種憤怒,雙拳越來越緊,彷彿要將手中的奏章捏碎一般。
“唉,罷了,若天意要絕我漢室,朕亦無可奈何。朕知道,文若你深受他的重恩,他能給你想要的一切,而朕卻一無所有,你若是無動於衷,朕也理解。”
劉協這是打起了感情牌,希望以自憐喚起這位老臣的悲憫之心。
荀彧確實被打動了,但卻不是因爲劉協一會怒一會怨的表演,而是潛藏在心頭的那最初的原則。
那條原則,從他投身於曹操麾下之時起,就從未曾改變過,多少年來,他都從未忘記過,自己耗盡心力輔佐曹操,只是爲了尋找一位強者,一位能保護皇帝,匡扶漢室的強者。
猛然間,他合上了手上刺眼的奏章,沉沉道:“陛下放心,丞相進魏公這件事,臣一定會全力阻止,臣絕不會袖手旁觀,坐視丞相再錯下去了。”
劉協長鬆了一口氣,欠身向荀彧一拱手,正色道:“漢室四百年之社稷是否能延續下去,就全看文若了,朕在此替劉氏列祖列宗謝過文若之忠義。”
北國暗流涌動,遙遠的益州,短暫的寧靜亦將被打破,或許在這亂世之中,誰享受的寧靜越久,死得也就越難看。
這一日,方紹親自帶着一厚疊竹紙來到諸葛亮府中。經過數月的不斷摸索與改良,工匠們對造紙的工藝愈加的通透,這一次所造的這批紙,比先前方紹獻給劉備時的質量已更勝一籌。
“嗯,不錯不錯,中正,你這竹紙還真是好東西,既方便又好用,比竹簡和帛書好用多了,我看今後可大膽的在官府中推廣使用,這樣應該能節省不少花費。”諸葛亮摸着光滑的竹紙,讚不絕口。
方紹有點小得意,道:“一卷竹簡或是一葉帛書的價格,足夠造二十餘張竹紙,就算把官營的售價定爲簡帛的十分之一,也一樣有頗高的回報,這筆買賣穩賺不虧的。”
諸葛亮羽扇向他點指了指,笑道:“你這小子,想不到還很有做生意的頭腦。十分之一太便宜了,以我之見定爲五分之一的價格便可。你這官營作坊要儘快籌辦起來,規模要大,還有,這造紙的秘方一定要保守好,這樣賺錢的東西,可不能輕易的漏露出去。”
方紹道:“先生放心,我自有分寸。”
諸葛亮滿意的點了點頭,話鋒一轉,道:“你大概也知道了,巴西郡的龐羲一直不肯歸順,主公已經決定發兵征討,過幾天就要商議派何人領兵出征,你可有什麼人選嗎?”
巴西郡與漢中相接,不拿下此地,便無法全力進入漢中,劉備如今準備將攻打巴西提上議程,顯然是準備爲下一步攻打漢中做準備。
不過,方紹卻有不同的看法。
這龐羲亦屬東州士人,乃劉焉時代的重臣,當年劉焉入蜀便是得到他的鼎力相助,劉璋上臺後不久暴發了趙匙之亂,亦是藉助於龐羲才平定下去。後張魯屢侵,劉璋便以龐羲爲巴西太守,抵禦張魯的入侵。
只是後來此人與劉璋發生矛盾,便擁兵自重,逐漸脫離了成都的控制,並且成爲劉璋政權的極大威脅,當初張鬆勸說劉璋請劉備入蜀的藉口之一,便是爲了威懾龐羲這個“內患”。
可以說,龐羲乃是劉璋時期最強的一股東州士人勢力。而在原來劉備取蜀的歷史中,龐羲擁重兵於劉備後方,卻坐視着劉備從容去攻打劉璋,在劉備攻下成都之後不久跟着就歸降。
只是如今歷史改變,劉備輕取益州,這龐羲反倒是屢勸不降,這倒讓方紹覺得有點奇怪。
方紹得出的結論是,當初劉備強攻益州,荊州兵強悍的作戰能力,讓龐羲對劉備的軍事能力感到畏懼,自認爲不可與敵,所以才乖乖的投降。而今劉備不費一兵一卒詐取益州,雖廣施恩義,但卻未展兵威,所以才未讓擁兵自重十餘年的益州頭號大將信服。
“以我軍的實力,無論是派誰出戰,攻滅龐羲都是遲早的事情,只是此人割據巴西十餘年,麾下兵強馬壯,若然強攻,縱然拿下我方也必有不少損失。紹以前,在攻打漢中之前,我軍應當儘量避免不必要的損失纔是。”
諸葛亮眼睛中閃過一絲異樣,笑道:“中正,聽你這話,莫非已有奇策?”
方紹嘿嘿一笑,道:“奇策倒算不上,不過或許可稱之爲一石二鳥之計。”
諸葛亮興致大起,忙道:“在先生我面前就別賣關子了,快說來聽聽。”
方紹遂道:“先生應當知道,那龐羲與北面張魯作戰多年,雙方乃是死敵。而主公與張魯卻未曾結怨,勉強可算作敵友未分。那麼,主公何不修密書一封,與張魯約定南北合擊龐羲,共分巴西郡。我料那張魯貪圖便宜,必然會中計。到時主公只需假意發兵聲援,那龐羲首尾不能相顧之下,必會主動歸降主公。到時咱們便可不費一兵便得巴西,然後又可以張魯入侵爲藉口,出兵攻漢中,豈不正好名正言順,這便是一石二鳥之計也。”
諸葛亮沉吟良久,忽然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笑意,道:“中正啊,你這一招可真夠陰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