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我車,於彼牧矣。自天子所,謂我來矣。
召彼僕伕,謂之載矣。王事多難,維其棘矣。”
年輕的法正是第一次抵達帝國的北方,看着西河郡境內沿着河谷地緩緩展開的寬闊草原,頓時覺得心曠神怡,他想起了詩經中《出車》的詩篇,不禁詩興大發,一邊策馬一邊輕聲吟誦起來。
前方策馬的戲志才聽到法正的吟誦之聲,臉上露出了笑容,他輕斂袍服,回首笑問:
“孝直,是第一次到西河郡吧!”
“正是。”法正看到戲志纔回首詢問,連忙催馬近前,躬身答道。
此次迎接鮮卑人使者一事,驃騎將軍閻行頗爲重視,法正憑藉着之前在河東安邑大堂上的積極表現,成功脫穎而出,被閻行任命爲戲志才的副手,協助戲志才接待前來西河的鮮卑人使者。
年紀輕輕就得到了重任,只要經過一番磨礪,日後必定會受到驃騎將軍的重用。
這是霸府衆多掾史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法正作爲當事人,也意識到了驃騎將軍的重視和栽培,所以此行他一改未入仕之時的散漫,變得小心謹慎,對待上吏戲志才的態度也是彬彬有禮,恭敬有加。
戲志纔看着執禮甚恭的法正,眼中飽含了笑意。他重新將目光投向前方的草原上,看着散佈在草場上的牲畜、氈帳和忙碌的牧民,以及那一堆堆捆綁起來的草垛,笑容微斂,陷入到了短暫的沉思之中。
與漢地的農夫相同,秋天草原上的牧民一樣十分忙碌:宰殺牛羊,製作肉乾、乳酪,修補氈帳,打草爲牲畜過冬儲備草料······
“孝直,既然你是第一次來西河郡,你看到了什麼?”
戲志才突兀的發問,讓法正愣了一愣,他同樣沉默了一會,思索了戲志才的深意之後,才重新展顏笑道:
“戲祭酒,在下看到了明公的雄圖壯志!”
“哦?”戲志才微微一笑。
法正繼續說道:“本朝桓靈二帝以來,邊地戰亂不休,胡馬猖獗,郡縣屢屢失守。西河郡名爲漢土,實則郡縣廢置內遷,早已淪爲羌胡牧馬之地。”
“明公龍驤虎步,胸襟遠大,有意恢復舊時邊境屏障之守。雖然身陷於中原戰亂,無法全力經營這西河之地,但也派遣了徐、孟等虎賁之士戍衛此間,近年來又招攬流亡草原的漢人,在西河授予無主田地,還允許戍守將士於此處婚配胡女,成家立業。”
“漢人務農耕,兼畜牧之業,戰時爲兵,農時爲民,拒胡馬,儲糧秣,修城室,備烽燧,假以時日,未必不能重興前漢屯田之興盛,將這西河之地變成沃野千里的安寧樂土,使得這北方的屏障永固,邊境再無羌胡侵襲之禍!”
戲志才聽了法正的侃侃而談,眼中的笑意更濃了,能夠見微知著,體會到了驃騎將軍當初與嚴授、自己幾人商議救邊、實邊的初心和對策,看來這個來自關中名族的年輕人的確值得將軍他親自栽培。
只是,還有一些問題,終究是看得淺了。
戲志才還沒有出聲,法正又再一次開口,他瞪大眼睛,伸手指着前方,出聲說道:
“戲祭酒,派往與鮮卑人接洽的騎隊回來了!”
戲志才順着法正的眼光看去,果然看到了一小支騎隊正繞過草原上起伏的丘陵,往自己一行人馬的方向趕來,爲首的騎士正一手擎着旗幟,向着己方的方向招搖,這是之前約定的信號,看來鮮卑人的使者是真的已經到了。
戲志才和法正相互對視了一眼,心中升起了一個念頭。
“這些鮮卑人來得好快!”
···
“大,,苴羅侯大人,你看,匈奴單于的實力之所以會短時間之內大漲,除了有一支漢軍兵馬的助陣之外,更是因爲他們治下多了這些漢人。”
“這些農夫耕種糧食、捕抓魚蝦,匠人擅長修繕器械,營建城室,商賈則溝通有無,幫他們帶來日常必須的鹽鐵。長久下去,匈奴人的實力不容小覷啊!”
在逐漸靠近美稷的匈奴單于庭之後,瑣奴觀察着陸陸續續出行的漢人兵、民,他們的鮮卑部落靠近漢人的邊塞,軻比能更是收留了一大批的漢人流民,因此他很清楚這些漢人能夠給匈奴人帶來什麼,他策馬靠近被他喚作苴羅侯的鮮卑漢子,悄悄在他的耳邊說道。
被喚作苴羅侯的鮮卑漢子顯然也注意到了美稷單于庭的漢人數量,他路上一直在觀察沿途匈奴人、漢人的日常,時常皺着眉頭沉思不語,此時聽到瑣奴的話,他搖了搖頭,壓低聲音說道:
“不,瑣奴,你只看到了事情的表面,這種平和的情況只會是暫時的。眼下對於匈奴人的單于而言,多了這些漢人兵、民的協助,他的實力是增強了,可是長久以往呢?”
“我已經感受到了匈奴人內心的恐懼,這些漢人可不是他們的奴隸,他們是隸屬於漢人官吏的統治,漢人會和他們爭奪部落裡漂亮的姑娘,會用挖溝壑、扎籬笆的方式將他們原來的跑馬放牧的草場分割,還會用一些精巧的器皿輕易就換走他們部落的駿馬。”
“而匈奴人中製作器皿、器械的匠人會失去他原有的作用,牧民會發現自己越來越買不起漢人的商品,原來的巫師、貴族大人們的財富和地位更是岌岌可危,他們是害怕這些漢人的,他們若不想束手待斃,就會重新舉起他們手中的弓、刀,對向漢人,我已經嗅到了危險和死亡的氣息!”
瑣奴被這個鮮卑漢子的話嚇了一跳,連忙張目向自己的周圍看去,確認同行的漢人商賈沒有竊聽自己兩人的對話後,才重新悄聲問道:
“這,這,大人,日後這,真的會這樣嗎?”
苴羅侯掃了瑣奴一眼,重新低下了眼瞼。
“是的,這裡會有一場暴亂,會有一場廝殺,血肉在這裡歸於塵土,然後——”
“然後會怎麼樣?”瑣奴內心顫動着,小心翼翼地問道。
苴羅侯苦笑一聲,露出了自己的牙齒。
“然後這裡就會變成漢人的屯田耕地的良田沃土,他們會在這裡建造更多的城、室,修建亭障,立起烽燧,阻止草原上的牛羊進入他們的耕地,驅趕草原上的部落向寒冷的北方遷徙。”
“這,,,”瑣奴不知道再問什麼,他不知道面前的鮮卑漢子說得到底是不是真的,但饒是聽到有這麼一種可能性,也足夠讓他內心騰起不安和恐懼了。
苴羅侯沒有在意瑣奴臉上的異色,他安坐在馬背上,喃喃說道:
“這些漢人啊——我突然有些後悔親自來這裡了!”
兩人的對話隨着前來接洽的漢人騎隊戛然而止,匈奴的單于庭已經近在眼前了。
爲了在西河立足腳跟,匈奴人在漢人的協助下,依託地勢,在美稷重新營建了一座小城邑,以作爲單于呼廚泉和一衆貴族國人的新居所,那一支漢軍也同樣駐紮在此處,而各支草原上的商隊也會在城外的草場上彙集,形成一個個人馬混雜、熱鬧異常的交易集市。
在這裡,他們見到了更多的匈奴人、漢人。
儘管苴羅侯將美稷的前景說得黯淡無光,可是等到他們深入這一片匈奴人、漢人雜居的土地上後,他們還是聽見了許多歡聲和笑語。
“瑣奴,你聽,那幾個匈奴人在唱什麼?”
苴羅侯指着不遠處幾個趕着羊羣的匈奴牧民,發聲問道。
瑣奴連忙側耳傾聽了一會,才仔細說道:“苴羅侯大人,他們唱的是匈奴人頌揚他們大單于冒頓單于的歌謠。”
苴羅侯雖然少有聽過匈奴人的歌謠,但他還是表現出了強烈的興趣,竟然主動策馬近前,去傾聽匈奴人的歌謠。
只聽見那幾個匈奴牧民扯着粗獷的嗓音,一唱一和地歌唱道:
“我是草原的兀鷹,”
我的翅膀扇風雲,
朝飛居延澤,
夜宿姑衍山,
飛了三個月,
飛不出單于的手心!”
匈奴人的歌謠沒有華麗的辭藻,通俗易懂,對他們曾經的一代雄主冒頓單于的崇敬之情也溢於言表,苴羅侯只聽了一遍,就學會了匈奴人的這首歌謠。
他呵然一笑,拍打着自己的馬鞍,也跟着那些匈奴人高聲唱了起來。
他的歌聲高亢洪亮,很快也就吸引到了那幾個歌唱的匈奴牧民的注意,那幾個匈奴牧民見到這個草原漢子竟然也唱起了熟悉的歌聲,不由得變得熱絡了起來,甚至有的匈奴牧民大聲吆喝着,要邀請苴羅侯到他的氈帳中喝酒。
只是苴羅侯的臉上卻泛起了一絲冷笑,他對匈奴牧民的邀請不置一言回覆,自顧自地唱着自己歌謠,突然歌聲驟然一變,末尾的歌謠也瞬間變了味道。
“單于隻手覆大地,
他的生前享榮名,
而今死了歸黃土,
墳地不知何處尋。”
匈奴人強盛之時,東破東胡,西逐月氏,北擊丁零,南侵漢土,疆域遼闊萬里,治下部落無數。如今的匈奴故地卻被鮮卑人的部落奪走佔據着,連曾經的龍城也湮滅在鮮卑人的馬蹄之下,這可謂是匈奴人的奇恥大辱。
此時被苴羅侯提及,再加上他那挑釁的冷笑,頓時讓那幾個匈奴牧民勃然大怒,紛紛策馬向苴羅侯衝來。
注:本章匈奴人的民歌改自梁羽生先生《萍蹤俠影》的牧人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