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家,渭南古城世家第一。
當今天下,能稱爲世家者,至少也要有萬年傳承方有資格。而陰家,則是渭南古城還是一個小村子的時候,就已經在這裡紮根落戶的地頭蛇,繁衍歷史何止十萬年?
實力強大,枝葉繁茂,財大氣粗,這些詞都可以用在陰家身上。
陰家宗學,也是渭南古城所有大小家族中名氣最盛的一個,好些和陰家交好,或是有姻親關係的家族,往往會挑選三五個精英子弟送來進學。而陰家在民間草根平民子弟中,也會優中擇優,挑選一些天資不凡者送入宗學,作爲家族的力量補充。
故而和陰雪歌同時在宗學進學的年輕人,數量幾乎近千。
陰家宗學的校場面積極大,足以容納上千人在這裡摸打滾爬。校場以黃土奠基,青鋼條石壘地,在條石上鋪以三尺厚細細篩選的白色河沙。偌大的校場軟硬適度,平整乾淨,正適合淬體修士在這裡熬打筋骨、淬鍊臟腑。
將近三十個講堂的宗學弟子紛紛列隊趕到校場,按照平日裡劃定的區域列隊站定。
數十位身穿黑色勁裝,腰間同樣扎着血色腰帶的孔武大漢雙手抱胸,肅立在校場各處,陰冷如狼的目光居高臨下的俯瞰着這些大氣都不敢哼一聲的少年。
陰雪歌在校場上站定,就聽到一聲鐘鳴傳來,時間把握得恰到好處。
就有大羣身穿灰白色粗布衣衫的雜役列隊走來,從手上木桶中舀出一碗一碗猩紅色藥汁遞給校場上的子弟。陰雪歌接過大碗一口灌下,一股鮮甜、苦澀、微酸、發麻。諸般滋味俱全的滾燙藥汁流入腹中,已經餓得‘咕嚕嚕’直響的腸胃頓時歡快的蠕動起來。
經過一堂律法課程,陰雪歌早上吃下的兩個雞蛋早就被消化乾淨。
此刻腸胃蠕動的頻率最高,這種用各種藥草和猛獸骨髓、精血熬煉而成的湯汁正好消化吸收,足以讓宗學子弟們在校場上保持充沛的體力。
哪怕是淬體境的修煉者。都有着數十倍於常人的肉體力量,他們每一頓飯菜的消耗都極其驚人,尋常食物根本無法支撐他們演武修煉時的耗費。
所以在宗學,所有弟子早晨都不會吃太多東西,上了一堂律法課後,正好空出腸胃。服用家族特意熬煉的大補湯汁。這湯藥蘊藏極強效力,大補血氣、力量,最好是一滴都不要浪費纔好。
滾燙熱流在腹中散開,陰雪歌渾身微微發汗,他腦後的傷口都輕微的跳動起來,好似有一隻小蛤蟆在裡面抖動。他輕輕的活動着手腳身軀。肌肉按照某種頻率仔細的繃緊、放鬆,關節經絡逐漸活絡開來,熱流就漸漸的流遍了全身。
強大的力量充斥身體,陰雪歌眉頭挑起,眯起雙眼的他目光中頓時充滿了力量感。
站在他們這一講堂隊列前的彪形大漢,並非陰家子弟,而是陰家數十年前網羅的平民少年。如今娶了陰家的旁系族女,陰家的外戚馮不平。
比起律法師範陰九重,專心修煉充當家族武力中堅的馮不平修爲更高,據說他已經打開了三十個以上竅穴,周身氣流翻滾,呵氣成風,拳如流星,一身力量強得可怕。
肅然向陰雪歌等子弟望了一眼,生得好似黑熊般雄壯的馮不平冷笑了一聲。
“昨日,爾等領了宗學錢米和固元丹。這是家族恩賞。”
“家族爲何要在你等身上花費金錢、靈丹?力求上進!”
“家族希望你們能夠勇猛精進,在十八歲前淬體成功。”
“如此,你們方能稱之爲精英子弟,才能承擔起重任。”
重重哼了一聲,馮不平不再廢話。而是指了一下陰飛熊。
“堂首出列,看看你上個月可有努力修行?不要讓我失望。”
陰飛熊大步從隊列中走出,他肅然向馮不平鞠躬行了一禮,然後緩步走到了馮不平身邊擺放的測試石鎖前。這些石鎖都是一般大小,而且都是用特殊的石材製成。
因爲石材的密度不同,煉製時的手法不同,相同大小的石鎖重量相差極大。
最輕的一支只有一鈞重,正好是和一個健康男子的全部力量相當。而最重的一個黑色石鎖重達百鈞,上面還刻意的雕刻了一個圓鼎形狀。
若是能舉起這個最重的石鎖,就證明你有了一鼎也就是百鈞之力,淬體奠基的功法就算完成了。
陰雪歌他們六歲進宗學,開始舞刀弄棒打磨力氣,到了十二歲肉體逐漸凝固,就服用固元丹激發血氣,每一顆固元丹按照天賦資質,看肉體的吸納程度,能夠讓人增加數百斤到數千斤力量不等。
肉體資質極佳的陰飛熊,他每服用一顆固元丹,都能穩定的爲他增加三千五百斤力量。宗學每個月賜下三顆固元丹,他就能順利的增長一鈞之力。
從十二歲到十六歲,四年時間,陰飛熊憑藉宗學賜下的固元丹,增加的力量就有五十鈞。加上他自己日夜苦練不綴,又有自家父母購買固元丹供他修煉,現在陰飛熊比陰雪歌只是大了三個月上下,但是他的肉體力量已經突破了九十鈞。
緩步走到九十鈞石鎖前,陰飛熊蹲下馬步,雙手緊握石鎖,然後輕鬆的將他舉起。
陰雪歌身邊三十幾個子弟的臉同時跳動一下,十六歲的年紀,九十鈞力量,在渭南古城,算得上天縱之資。就算在街面上,他也能勝任巡街法役一職了。
輕輕冷哼一聲,馮不平揮了揮手:“上個月,你就是九十鈞力量。”
陰飛熊丟下石鎖,砸得地上潔白的河沙濺起大片。他向馮不平笑了笑,然後自得的走到了九十三鈞的石鎖前,面色嚴肅的紮下馬步。雙手緩緩握住了石鎖。
憑空增加三鈞!
所有子弟屏住了呼吸,這種跨度對於他們這種宗學的學子而言,實在是太驚人。
每個人每個能夠消化的固元丹總有一個極限,他們這種程度的子弟一個月服用三顆已經到頂,其中還會有一小部分藥力會浪費掉。
以陰飛熊的資質。他一個月能夠多服用一顆固元丹,增加的力量也就是一鈞三四千斤上下。
跨過三鈞挑戰,如果成功自然是光彩無限;但是如果失敗,法尺一擊,振聾發聵,可不是好受的。越級挑戰失敗。武科師範打你一個鼻青臉腫,也合乎《學律》——不自量力者,重罰!
陰雪歌眯起了眼睛,陰飛熊在宗學中,總是對他冷嘲熱諷,甚至在昨天之前的自己都曾經察覺。陰飛熊偷偷摸摸將自己的行蹤泄露給某些人。
如果這傢伙真能挑戰九十三鈞重量而成功,會有些小麻煩。
“小麻煩,不過如此。”
雙手抱在胸前,學着馮不平的樣子,陰雪歌眯着眼笑了笑。
陰飛熊渾身肌肉突然膨脹,皮膚下一條條青筋凸起,他重重噴出一道熱氣。發出牛鳴大吼,雙手緊握石鎖,渾身肌肉一抖,石鎖就緩慢的離開了地面。石鎖逐漸被他舉起,然後高高舉過了頭頂。
“好!”
馮不平大叫一聲。
鄰近的幾個講堂衆多子弟紛紛側目,他們同時鼓譟大吼。
幾個武科師範也是一個箭步就竄了過來,他們猶如看某種珍稀動物般看着陰飛熊,臉上隱隱有一層紅光。
不過十六歲零幾個月的歲數,居然就能突破到九十三鈞肉體力量,若是家族栽培得當。十七歲時就能達到一鼎之力。這樣的精英,甚至可以用‘天才’來冠之。
“老馮,你走運了。”
一名師範感慨連連,用力拍了一下馮不平的肩膀。
馮不平咧開嘴得意大笑,陰飛熊表現越好。他從家族中得到的獎賞就越大。或許,這次家族能夠因爲他培養陰飛熊得力,給他一粒闢穴丹?那可是拿着黃金都買不到的寶貝!
陰飛熊得意洋洋的丟下石鎖,按照馮不平的吩咐去一旁活動肌肉經絡去了。
畢竟剛剛達到了九十三鈞的門檻,舉起那石鎖還有點勉強。如果用力過猛扭傷了肌肉經絡,這不是好事。所以馮不平要陰飛熊趕緊將經絡活動開來,不要留下了暗傷。
其他子弟一個接一個的走上去測試,他們從六十鈞到八十鈞,力量不等,其中有希望在十八歲的時候突破到一鼎之力的,也不過寥寥三五人。
只不過這成績,也足以讓馮不平開心。
對一個家族而言,其實擁有的資源並不足以供應所有的族人修煉。他們所需要的,只是其中最精銳的一小批人而已。所有能夠在十八歲的時候擁有一鼎之力的精英天才,都會得到家族的全力栽培。
而其他人麼,以後就會被分配去家族各處產業歷練,他們也能繼續修煉下去,但是那時候就全靠自己。
和陰雪歌同一個講堂的子弟,也有幾個人實力進度緩慢,幾乎沒有任何的進展,一個月的苦練,消耗了三粒固元丹,他們的力氣居然只增長了不到一千斤。
這證明他們的潛力已經到了極限,除非有某些珍貴至極的靈藥滋養肉體、固本培元,否則他們再也無法繼續修煉。但是那種珍貴的靈藥,如果陰家到手,肯定用去栽培自家精英,誰會用來給這些廢物?
這幾個倒黴蛋整齊的跪在地上,馮不平抓起法尺,對着他們的後背就是一尺打下。
“不求上進,靡費家族資源,活該重罰。人性本惡,爾等當時刻自省內心,不可犯錯。”
法尺打得幾個倒黴蛋齜牙咧嘴,後背衣衫上隱隱有血水滲出,顯然皮膚都破碎了。
但是他們不敢發出半點兒聲音,只是跪在地上連連點頭。
如此衆多子弟絡繹測試過,最後輪到了陰雪歌走到了石鎖前。
陰雪歌皺着眉頭看着面前的石鎖。他對自己的力量深有了解。
八十九鈞,這是他七個月前的成績。換言之,他的稟賦資質比陰飛熊還要高出一截。
但是七個月來。他的力量並沒有得到太大的增益。沒有固元丹,單純依靠自行修煉,甚至沒有足夠的米麪肥肉滋養身體,他能維持住當初的實力就很不容易。
每月一查,他已經連續三個月嚐到了法尺的滋味。
馮不平和林九重不同。林九重是真正的陰家人,他看重的是陰家的根基。
但是馮不平麼,他是陰家外戚,他看重的更多是自己的利益。
所以每次他用法尺懲戒陰雪歌,都會比別人額外多加幾分力氣,每次都能讓陰雪歌臥牀數日。
馮不平目光如刀。狠狠的刺在了陰雪歌背上。他原本還帶着幾分豪勇之氣的聲音,突然變得陰森刺人。
“陰雪歌,你發什麼呆?這裡是宗學校場!”
“速速測試,你上個月勉強達到了九十鈞的力氣,對比一下陰飛熊,你若是不如他。你該當重罰。”
“須知道,當年你資質比飛熊還要強出一等,修爲進度將他遠遠甩在後面。”
“但,這幾個月,修爲進度如此緩慢,你定然是耽於享樂,沒有用心用功。”
馮不平輕輕的哼出一道冷氣。冷氣如風,吹打在陰雪歌背上,將他長髮吹得胡亂舞動。
“速速測試,莫非你想要挨法尺麼?”
沉吟片刻,陰雪歌沒有去抓石鎖,而是轉過身,伸手向自己的後腦勺指了指,長嘆了一聲。
“師範,學律有言,宗學弟子若是身上有傷。當可免去當月測試。”
他低下頭,露出了後腦勺上那個血痂模糊的傷口,無奈的,卻帶着一絲得意的冷笑了一聲。
“學生昨晚放學歸家,路遇歹人。捱了一悶棍,卻是傷得不輕。”
帶着淺淺的笑容,陰雪歌無奈的向馮不平深深鞠躬。
“還請師範按《學律》,免去學生這月的測試。畢竟學生的傷,卻是不能作假。”
“哎喲,這是誰啊?想要借傷遁逃?”
一個帶着幾分油滑、浮誇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一個身穿淡青色錦緞長衫,袖口繡了幾朵淡粉色桃花瓣,生得尖嘴猴腮卻自以爲風流倜儻,扭捏作態的青年緩步向這邊行了過來。
陰雪歌向這青年望了一眼,他的笑容就凝固了。
一切都因爲這傢伙,一切都從他而起。
苗天傑,寄讀在陰家宗學的外來子弟。
他姐姐,苗渺渺,是渭城太守林驚風側夫人,也就是林驚風最寵愛的小妾。
三年前,林驚風調任渭城太守,苗天傑就跟着自家姐夫來到渭城,並直接被送進了陰家宗學。
不知怎的,苗天傑就盯上了陰雪歌身上那恩襲的官職。
這廝自身資質極差,在陰家宗學廝混三年,更有苗渺渺私下裡給予的大批修煉資源,但這廝的興趣不在校場,而在雲榻之上,且雲榻之間,至少也要有三兩個如花似玉的小侍女才能爽快。
三年‘苦修’,苗天傑至今不過有八十鈞的力量,這根本對不起他吃下去的那些丹藥。
以他的資質和品性,就算林驚風是他的姐夫,也極難爲他弄到一個合乎律法的官職。
所以他就徑直向殷血歌提出,他願意用百兩黃金,買下那副九品巡街法尉的恩襲權。
恩襲權,這是朝國對立功者的獎賞,但是《官律》也註明,若是有權恩襲者自覺自己才德不足,不足以恩襲其官職,可以請辭恩襲,由當地主官從當地青年俊彥中‘舉賢’履職。
‘舉賢’,苗天傑看中的就是這個‘舉賢’。
他苗天傑‘賢’不‘賢’,這是毫無疑問的。
林驚風是渭城太守,是他姐夫,林驚風說他‘賢’,他就‘賢’,就算他是一團狗屎,那也是一團‘賢氣飄逸’的狗屎,就是比你們所謂的青年俊彥‘賢’。
更重要的是,苗天傑還看中了‘舉賢’得官後的附加好處。
那些俸祿和每個月的修煉資源固然誘人,但是更加誘人的,是以他的年紀成爲正式官員後,他就能進入某些真正大人物的視線。
凡國朝之內,不滿二十而成功躋身正式官員行列者,都有機會得到國朝大力栽培。
一旦入選,則高級修煉資源猶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就是一頭野豬,也能將你推到極高的修爲境界去。
對於出身小家族,自家沒有什麼根基的苗天傑而言,這個機會太重要了。他能否出人頭地,能否光宗耀祖,能否享受無邊的榮華富貴,而不是藉着自己姐姐的面子在林驚風身邊蹭吃蹭喝,就全看這一遭了。
所以,陰雪歌倒黴了。
七個月來,各種稀奇古怪的厄運在他身上不斷髮生。
到了昨天,乾脆就演變成了直接打悶棍搶奪錢財,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爲苗天傑。
“這不是陰家雙秀的老大,雪歌公子麼?”
“怎麼着?雪歌公子你,想要借傷逃遁?”
苗天傑大驚小怪的搖晃着一條絲帕,走到陰雪歌面前長嘆了一口氣。
兩顆綠豆大小的眼珠嘰裡咕嚕的亂轉了一陣,苗天傑狠狠的伸手戳了一下陰雪歌的胸膛。
“就你,也有資格承襲巡街法尉一職?看看你這落水狗的模樣!”
馮不平不言不語,雙眼望天。
陰飛飛用力跺腳想要衝出來,但是陰飛熊和陰飛鷹一左一右夾住了他,還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陰雪歌看着苗天傑,突然笑了。
“按《學律》,陰家宗學弟子陰雪歌,向苗天傑提出切磋賭鬥。”
“五錢黃金,可有膽量?”
掏出陰九重給的那粒金豆子,陰雪歌將他狠狠的按在了苗天傑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