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屬篇 2
這真是一場好覺啊!!!我就睡,睡,睡……只覺得天地合併,夾我在中間,無比的安全,無邊的溫和,我不用擔心任何事情,比如,沒工作沒銀兩,比如,會不會被砍頭,比如還能不能見到佑生……噢,他就在身邊,我可以接着睡!
隱約感到佑生從我身上爬過去,我馬上翻滾到牀裡側,調了個姿勢,繼續睡!耳聽得他的動靜,一些輕輕低語,盤碟聲音,知道是佑生早起洗漱,早飯,我接着睡過去。
好靜啊,但我知道佑生在我身邊,他的腿有時蹭着我的後腰,有時我感到他躺下來。我依然睡。又聽盤碟的聲音,午飯了麼,不管,抱着一大堆夾被枕頭,睡,睡,睡……
真靜啊,我終於慢慢醒了,渾身痠軟,躺得時間太長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平躺了,仍閉着眼,使勁把四肢伸開,上下碰了牀頭牀尾,說了一聲:“好——睡——啊!”睜開了眼,感覺佑生在旁輕笑了一下。
不看他,舉了兩手兩腳在空中一通亂刨,象被翻了個的大蟑螂,叨騰得血液舒暢了,突然一下子把雙手雙腿墜落到牀上,象瑜迦功的挺屍姿勢,好舒服啊。他笑出聲來。
我還不理他,口裡說:“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其實這兩句根本不能夠表達睡後的歡樂情緒!大家實在找不到別的假裝文雅的東西來說,只好說這兩句,還不如我的‘好睡啊’貼切,你說是不是?”我側身轉向他,他半倚着靠枕,手裡握了本書,正含笑看着我。
他面容美好祥和,眼中柔情似水。他輕聲說:“是。”
屋裡靜靜的,窗子開着,微風過室,夾着外面遠遠的鳥語。午後或傍晚的陽光,明亮但不強烈。
我忽然感到深深的悲哀,他一日日,就枯坐在這靜靜的屋中,只看一看書,漫漫長日,漫漫長夜……
這麼深刻的孤寂,這麼沉重的無望!他竟然就這麼活下來了,依然安然自若,依然堅如磐石!這纔是真正的不屈不撓,才真的是百鍊成鋼!……
我幾乎落淚,又一次明白我以前從沒有真正愛過他,沒有體會過他的心,沒有幫助過他……
一下子,坐起來,撲過去,使勁抱住他,一通亂搖,拿耳朵蹭他的耳朵。他一串低低的笑聲,我放開他說:“我得洗臉漱口。”
爬過他的身體,坐在牀沿,剛要起身,扭頭又看他,見他還是那樣可愛地看着我,就又猛地撲去抱住他上身,使勁搖晃了一通,象狗熊撼樹要把樹上的人搖下來吃掉的勁兒是一樣的。
他笑得喘氣。我狠狠親了他一下,放了他,去洗漱。
這樣坐在牀上的日子,我一天都過不了,悶死我了!我也不能讓他總這麼過!
我知道除了我們之間的愛意,他在這世上已沒有了任何想要的東西。可我一定要讓他和我一起快樂熱鬧地過這一輩子,絕不會再把他一個人留在這樣的寂靜裡!
走回去,他放下書,向我伸出手。我過去坐在他身邊,我們拉着手,我說:“我是不是睡得太久了?你自己悶不悶?”
他一笑,半垂了眼簾說:“那天早上,在小鎮,你不想起牀,說讓我……我一直盼着,你能這樣,在我身旁,睡懶覺,我不會叫你,你睡多久,都可以……”
我想起我那時起不來,口中說讓他殺了我,笑起來,對他說:“佑生,我睡夠了覺,就會上竄下跳,爲非做歹,你怕不怕?”
他笑道:“你不睡夠覺也……”
我抽出一隻手,做出打他的姿勢,他笑着看着我,輕聲說:“我不怕。”
我一低頭,放下手說:“我怕你了。”又擡頭說:“那我只好聲東擊西,大鬧人間了!”
說完,我站起身,在他的笑聲裡,走到屋中央,向天狂打了好多拳,大伸了個懶腰,看着他說:“我要征服全世界,就從這裡開始!”他笑着,瞪大了眼睛。
我哼着星球大戰的主旋律,去拿了紙墨硯臺小楷筆等,到牀邊,停了曲子,嘴裡說着:“今天讓你看看我研墨的本事和寫狗爬字的技巧!”他只是笑。
我研了墨,開始以拿鉛筆的姿勢用毛筆寫字,他看了我的書法,痛苦得呻吟出來。
我說:“獨樹一幟纔好,不然別人僞造了怎麼辦?我寫成這麼差,我容易嗎我?!喔,那個X字怎麼寫?噢,我該知道的。下個字再謝你……這個X字呢?已經下個字了?又要謝你?多麻煩,從此不謝了!大恩不言謝嘛,咱們誰跟誰?是吧?不是?不是也得是!這X字又怎麼寫?……我任重道遠啊,什麼時候讓大家都寫我的字就好了,那樣你就得問我怎麼寫字,別忘謝謝我!啊,美夢啊,……這X字呢,怎麼寫?……”
好不容易寫完了幾張紙,看了他說:“你肯定不會休了我?不論我幹什麼?”
他苦笑着搖頭說:“休不了了啊,休了你,我也活不了了。”
我哈哈笑起來:“佑生啊,哪天你若真敢休我,我就和你拼了!來人!”他一愣,有人進來。
我把一張張的紙遞給那人,說:“這是給XXX,地址在上面,讓他馬上送10套衛生馬桶和裝修人員到這裡,月底不到,等罵吧!和他說我在這裡辦公了,事務問訊都傳到這裡。這是給XX,讓他立刻來見我!見信後三天不到,就別來了,月錢也別要了!這是給XX,跟他說帶至少兩個人來,我要建信件傳遞專線,他們一起來策劃一下,見信就起身,不得有誤……”
那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佑生輕笑了一下,說:“去辦吧。”那人轉身出去了。
我轉身說:“佑生,你能不能教我你說話的那個勁兒,去辦吧(我模仿着說),多省勁兒,你不知道我得費多大勁才讓人幹活哪!”
他輕聲笑着說:“那是因爲,他們想多聽你,罵他們吧。”
我盯着他說:“這就屬於冷嘲熱諷了,嚴重地傷害了我的自信心,我得找回來!”又一張雙臂抱緊了他的雙肩在我胸前,亂晃了幾下,他出聲地笑起來。
我停下來,不放手,看着他的臉,他含着笑,垂了眼睛。還是那麼害羞!
我輕聲說:“你總笑,臉疼不疼?”
他更笑起來,低聲說:“有點。”擡了頭,雙手環了我的腰,臉和我的臉貼在一起,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坐了半天。真好!我閉着眼睛。他輕聲說:“雲起……”
“嗯?”我說。
他接着說:“我……多高興……”
我心中一酸,差點落淚,貼緊了他的臉,低聲說:“悠着點兒,後邊還有八十多年呢!”
他有點發抖,我撫mo着他的背,又輕輕說:“咱們這個發抖的病是不是該治一治?你一抖,我心肝就顫!你要哭要笑,給我個痛快的。”
他笑出聲來,又說:“雲起……”
我等了半天,他沒說話,我悄聲說:“佑生,咱們倆之間是不是也開始說半句話了?我願意試試,自己省勁兒,還可以把別人憋死!”他又笑成一團。
兩個人抱了很久。那些見了路旁相擁情侶就勃然大怒的人,請你們諒解。初墜愛河時,真是除了抱在一起,不知道還能做什麼纔可表達兩情相好的溫存。到了後來,可以……
我心中靈思閃動,一下子明白了,他爲什麼這麼害羞!
他本就是個溫和的人,自然面薄,他沒有真的愛過他的妾室,可從那些人們所誦詩文來看,他的確戀過他的王妃!但那個女人不愛他。有一種性暴力是冷暴力,牀帷之間,自然不會讓他高興,必是設法讓他倍感慚愧羞恥……
我心中疼痛,我那一夜營帳,無異雪上加霜!可他當時看清了我,竟毫不抵抗,只是逆來順受,真的犧牲了自己!後來自然更難消解種種抑鬱……
我暗地裡長嘆一聲,他和那王妃本是如此明擺的事情,我對他用情不深,完全沒細追究,接着助紂爲虐……他竟還依然愛我!
我不禁抱他抱得更緊,知道我決不能再傷他,凡事要耐心……
這次是我說我餓了,兩個人才分開。我仔細看他的臉,氣色是比昨天好一些。就問他:“你早上吃了什麼?”
他想了想,說:“一碗粥。”
“中午呢?”
他說:“一樣。”我氣得咬牙,這真是慣出來的毛病,自己的話就吃的這麼少!
我要了三碗粥,我的麪食和兩個清淡小菜。回到他身邊,他笑着說:“一會兒小沈還會來,你真的,不告訴他?還有,程遠圖?”
我搖搖頭說:“佑生,任雲起要做很多事情,知道他是女子的人,越少越好……”
他有些苦笑着說:“可憐了,程……”我死死盯着他看,他一笑,躺向後方,眼睛閉上了。別的不會,逃跑得倒挺快。我笑起來。
食物上來,我們以我們的方式吃得精光,他喝了三碗粥,還夾了一口菜和吃了一小塊饅頭。早幹什麼去了你?!
小沈來時,還是一臉壞笑。他號了脈後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了,他要回山找他的小師妹去了,我要了他的地址,保證日後送貨到他老丈人家中。
他告辭走時,又自己開始狂笑,我差點追出門外,暴打他一場!
飯後,我推着佑生在府中靠大門處走來走去,挑了一間屋子當我的辦公室,他讓人按我的要求收拾出來,配備了辦公用具。
又推他在院子裡七扭八斜地走來走去,和他說說笑笑。周圍聚了一大羣僕從,一個個看得心花怒放,喜氣洋洋的樣子。
天黑了,兩個人牀上躺下,我還是合衣躺在外側,他在裡面半側着身,對着我。我們一手拉着手,談天說地,當然大部分是我在講,可他的話,比以前多了。
我因爲起得晚,精神格外高昂,沒拉他手的另一隻手在黑暗裡揮來揮去,象在捕捉着他輕輕的笑聲。
我說:“佑生,我小的時候,爬樹翻牆,上房揭瓦,無所不幹……”
佑生笑道:“想來,必是如此……”
我說:“據說,我兩歲半時,就爬上了我姥姥家院子裡的一棵桃樹,被我姥姥扯了下來。那天我姥姥睡午覺,她不讓我出去玩,自己在牀上打呼嚕,好響。我到她身邊,使勁搖她,嘴裡喊:‘姥姥!姥姥!老虎來了!’她睡不了覺,氣得半死,晚上就把我爬樹的事情告訴了我媽。我媽氣勢洶洶地來問我:‘姥姥說你爬樹了,是不是?’佑生,你說,我該怎麼辦?”
佑生:“自然,實話實說……”
我說:“那怎麼成,她那麼嚇人……我就說:‘姥姥是大老虎變的,她的話,你不要聽。’”
佑生輕笑着說:“你那時,兩歲半?”
我說:“是不是太大了?你兩歲半的時候會怎麼說?”
佑生:“我還不會說話……”
我說:“叫你小傻孩兒,一點兒不假。”
佑生笑起來。
……
我給他講了馮小剛的甲方乙方,他笑得不得了(馮導,你的幽默可謂千穿萬穿,知音古今啦)。又說了一大堆廢話,見夜深了,就對他說:“你睡吧,我不講了。”
他輕笑了一聲,半天,說:“我,睡得很少,可以一直聽你講。”
我湊過去,貼着他問:“你平常不睡,躺着幹嗎?”
他好象淺淺嘆了口氣,慢慢地說:“胡思,亂想。”
我的心好痛,那些孤獨無盡的長夜,他是怎麼獨自一人,在黑暗裡醒着熬過的……
另一隻手也握了他的手,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他輕輕地說:“雲起,如果,我沒有遇見你……那人曾告訴我,他會讓我怎麼死去……那將是,很慘……”我心中更痛,緊緊握住他的手。
他接着說:“所以,無論怎樣,我都是心存感激,從沒有,怨過什麼……晚上想的,總是高興的事……”我幾乎要把他的手握碎。
他笑着說:“你再握緊點,我也受得了……”
我一下泄了勁,嘆息道:“佑生,真是對不起……”
他問道:“何出此言?”
我說:“我傷了你的心,好多次……”
他輕笑着道:“雲起,你在說什麼?你何時,傷了我的心?從來沒有過……”
我輕搖着頭說:“佑生,我從沒有,爲你想過……”
他輕聲說:“你怎麼能這麼說?我可記得,你給我穿襪子時,怕我疼痛,輕輕地……你的褲子,還是熱的……我好久沒吃東西了,你給我吃的,那麼好吃……你拉我的手,給我穿衣,你的衣服,好暖和……你對我那麼好,而我,只是個陌生人,面目全毀,不能自理……”
我說:“佑生,你也會那樣待人呀!……尤其是個,可以調戲的人……佑生,你的樣子,好可愛,上馬時,還害羞……我給你上藥,你不說話,低着頭,我幹什麼都沒關係……說實話,我輕薄你時,你在想什麼?是不是在偷偷笑?”
他輕聲笑起來說:“是。”
我追問道:“你當時在想什麼?”
他停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你……”
我鍥而不捨:“你知道什麼?告訴我,你什麼?”
他極悄聲地說:“我知道,你,喜歡我……”
我笑起來,長出了口氣,說:“佑生,幸虧,你比我聰明,比我更知道我自己,不然的話,倆糊塗蛋,一輩子也走不到一起去。”
他笑出了聲,又輕聲說:“雲起,從開始……到那夜,你爲我願舍性命……你的情義……你傷不了我的心……只是你自己……”
四外一片寂靜,帳中漆黑,我聽着佑生在我耳邊的呼吸,聞着他的氣息,其中和着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氣,重又感到了我原來在那些夜裡,在他手臂中體會到的平靜和安詳。
我輕聲說:“佑生,其實我早該聽從我的心。我的心,很久以前就認出了你。那些夜晚,我在你懷裡,想到了那麼多美好幸福的事情……分開後,我就再無法追憶起那些明亮的往事。我那時就該知道,讓我高興的其實是你!你在我身邊,我纔有了那麼多歡暢的回憶和話語。你是我快樂的真正原因,你打開了我心靈的窗戶,陽光照了進來……。我多傻,那時就該和你在一起……”
佑生小聲說:“這可不是反過來了,是誰說的,那時,我們還沒有準備好……我,那時的樣子……”
兩個人在黑暗中四手相握,依偎在一起,好久,他輕輕地說:“雲起,我的身子……”
我心中鬧鐘鈴聲響起,忽然發現他的手變得很涼,他在微微顫抖,明白剛纔的對話讓他記起了他在水邊的情形,想起了他所受的苦難ling辱,可能還有他王妃給他的羞恥感……
幸虧我心有準備,忙打斷他說:“佑生,我們做個遊戲。我說你象什麼……你告訴我是什麼……我再告訴你,那對於我又是什麼……如果我說得好,你就親我一下,如果你覺得不對,就親我兩下……”
他有些被迷惑似了地說:“什麼是什麼?爲什麼不對反而要親兩下?”
我一笑說:“試試看。佑生,你就象那春天的……告訴我,你象春天的什麼?”
他猶猶豫豫地說了大概第一個顯在他腦中的詞:“風……”
我慢慢地說:“佑生,你就象那,春天的和風,吹入我懷中,化掉了我層層冰霜,讓我心生愛意,追求幸福,面對未來,勇氣無窮。你親不親我?……”
他的脣遲遲疑疑地在我額角親了一下,想想,又親了一下。我暗笑,接着說:“佑生,你就象那夏天的……”
他知道規則了,輕聲說:“夜雨……”
我緩緩地說:“你就象那,夏天柔和的夜雨,點點滴滴打在我心間,漫漫無邊的荷葉之上,入你耳中,都應是,我愛你的心聲……”他吻了我的臉頰,一下,又一下……
我說:“佑生,你就象那秋天的……”
他低語:“落葉……”
我清清楚楚地說:“你就象那,秋天裡,繽紛燦爛的落葉,雖歷風霜,卻依然,多彩絢麗,珍藏着,所有陽光的記憶。葉葉紋理,萬千思緒,依風飛揚,瀟灑飄逸……讓我忍不住,追逐往復,一定要把你捧在手上,按到胸前,恨不能,將你的絕代風華和深沉智慧,直印至我的心底……”他吻到我的脣邊,一下,又一下……
我說:“佑生,你就象那冬天的……”
他輕輕說:“殘雪……”(你還就認了死理兒了你!)
我一個字一個字緩慢地說:“佑生,你就象那,冬天梅花瓣上的殘雪,潔白無瑕,純淨無雙,一縷沁骨芳香,入我魂魄,永不能忘。我自慚得不敢向前,可又想,永遠與你這樣的美好相伴,盡我所有深情厚意,生生不離,世世纏mian……”
他終於輕輕嘆了一聲,他的手溫暖,他的身體穩定。他微涼的脣尋找到我的脣,慢慢地用舌尖邀請我。我不再說話,側了身,與他脣齒相依,和他溫溫柔柔地體會着這無聲的愛語,無盡的愛戀……
暗夜裡,我們相擁相吻,他終於慢慢停下,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