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伯 4
皇上幾乎在悄聲細語,彷彿這些話如果聲音不大,就不會成真的:“這屍身,只是緩兵之計,那人既然留下了玉,一定是爲日後,將真的……”他不願說下去。
我心中極亂,一生中從未有過這樣的恐慌,就象搏鬥中已見敗局卻無力挽回,只是不是賠上自己性命,而是,王爺的命。可我寧可是我的命!那次遭到圍攻,知有可能難免一死時,我都沒感到過這樣的心虛。
皇上慢慢地說:“如果傳出朕完全不信這屍身,恐那人心懼追查,立下殺手。如果說朕完全相信,又恐那人大膽妄行,隨意轉移九……更不易查到下落。只有傳出去,說朕半信半疑,望能穩住那人,容朕有機會徹查此事。”我低聲說是。
皇上沉思地說:“人言九王爺衆目睽睽之下,垂頭掩面,獨自縱馬而去,失路山中,朕覺,這不似他的性情,甚至不似他。若他遭了設計,當是在那之前……而那之前,他與他那位朋友在一起,十四五年的情義,該不至於此……”
我心中一動:“那朋友不是程遠圖吧?”
皇上搖頭:“遠圖未行,是另一個……”
我只覺得不對,說不出所以,但就是古怪,這也許是人所說的異覺。我不禁說:“那人,有些不妥……”
皇上沉聲說:“令宮中死士持金令傳定遠將軍即刻獨自回京入宮,商議邊防事宜。廣佈線人,查詢那人的行徑。派人日夜監察他的府邸。找到他,傳他入見。”
我忙言:“是。”
次日到那人家中,人說他遠行狩獵,月餘後方會回來。我心震撼,知十有八九,可苦於沒有證據,就去王府中探望王妃。王妃神色淡然,貌似悲哀,但我卻覺得竟不似以往般真實。
我問起王爺和那個朋友的交往,她說臨行前,那個朋友並不想前往,而王爺執意邀他同行,他才勉強應允……
我心中大懼,若那人果是真兇,王妃必爲幫從!
我匆忙告辭出來,只覺心驚肉跳,如我所憂是真,王爺被劫,竟是無法避免!
我奔回宮中,見了皇上,說出我的憂慮,皇上久不言語。最後說不能打草驚蛇,只有盡力找到那人,其他,日後再議。
皇上派出衆多眼線,四方打探。事後才知,因爲皇上的安排,王爺逃出後,那人無法公然追殺,恐引起注意。那人又存僥倖心理,覺得王爺重傷腿殘,爬行尚難,更無法騎馬,即使有人相助,也逃不到遠處去。於是他只在附近搜尋。他哪知王爺所遇之悍婦,世間少有,竟能帶王爺一天一夜之間逃出近百里,而後又行五百里,找到了我。
十幾日過去,音信全無。皇上常露黯然之色,我也覺希望日漸渺茫。可一日不見王爺屍身,一日就不能斷了努力。
一日皇上在我面前沉思時,忽然說:“九弟還活着。”我不敢開口。皇上說:“我昨夜聽見他喚我,甚是苦楚……”我胸中巨痛,弄不清是因爲怕皇上思弟失神,還是相信皇上真的聽到了王爺的呼喚。
皇上一天突然說我已歸隱鄉間,王爺多次去探望,這次恐王爺會託人代信到我家中,他命我回家等待,一有消息,馬上告知。
我後來總感慨兄弟連心,皇上怎知王爺會去找我?我安排事宜後歸家,僅僅五日,就聽有陌生人求見。
我走出去,見一個農人小廝,上身腰間繫帶的短衫,鼓鼓囊囊的,下邊的褲子樣子古怪。頭上扎着黑色頭巾,滿面塵灰。他似乎在那裡微笑不語,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
我走過去,他沒有廢話,一開口就說出了我一生聽過的最讓我心驚的言語:“你五十歲教的學生在等你。”
我心中巨浪滔天,我五十歲教的學生,是王爺!我正看着這個農人小廝,在想他是不是來暗算我的,還是真的來傳信……只見他衝我一笑,說了聲跟他去,轉身就走。
那一笑之間,風華驟現!滿面灰塵,竟不能遮住那笑顏中的快樂自得之情。我馬上知道,這是一個女子!我在皇上身邊二十六年,看過多少佳麗美人,無一人有如此清新灑脫的氣質。
我忙提步跟上,她毫無所懼,根本不回頭。我跟在她身後,見她腳步不似練過武功,卻大步從容,身材挺拔,頭微昂起,完全不是女子的步伐姿態。
她突然停下,向樹林邊看去,我忙望過去,一陣戰慄。那林旁一輛無篷馬車,那上面坐着一個被打得面目全非的人。他額際纏着一塊破布,身子瘦得只餘一把骨頭。
我看着他,不敢向前,象是怕面對一個惡夢。他做了一個讓我過去的手勢,王爺的影子一下子顯了出來!
我走到他身邊,更看清他臉上的傷創,不敢想……他又擡手讓我俯身上前,那熟悉的姿勢,我幾乎在發抖。我俯耳到他的面前,只聽他開口:“晉伯……”
我根本不用聽其他言語!這是我的王爺!這是我近十年前聽到就終身不忘的溫和語氣。那個如竹玉立的少年,那個神色安詳面容美好的青年,那個讓我流淚的吹xiao剪影,那個送我歸隱,含淚望我離去的王爺!
我低頭又見他的左腿被打得稀爛,心如刀割,跪地抱着他的腿,放聲大哭。想我晉伯殺人無數,心腸狠毒,此時間卻只感到脆弱無力,象個痛失獨子的老年寡婦!
王爺幾句話,我就明白了原委。就是他的那個朋友,是我十五年前漏殺之人,又與那溫存柔弱的王妃相戀……
我恨意怒生,巴不得立刻開殺手,但我要先安置好王爺。
我馬上要抱他回莊,王爺卻止住我說:“馬上回皇城。再請晉伯準備一些衣衫銀兩,給這位救我性命之人。”王爺語氣依然平和,但指令中有以前沒有過的堅定和尊嚴。我馬上起身,立刻去辦。臨過那個女子身邊時,看她一眼,她態度平淡,不動聲色。
我回莊召集我所有的弟子和我唯一的孫子,我命一人快馬去報皇上,令餘者全副武裝,叮囑大家此行一去,拼死也一定要送王爺回到皇城。我重着勁裝,從牆上取下我久未發光的長劍,綁在背上,再一件件披掛各種武器。
我自上次爲太子殺戮後,又已十五年不曾血染雙手。我近年已覺心中惡意減退,想來因是和王爺相處了七年。但此時此刻我只覺殺意充溢滿懷,恨不得殺得血流遍野天地昏暗,否則我難抑鑽心疼痛,否則我牙根咬斷!
我們奔回樹林邊,我抱起王爺,又禁不住心痛難忍。他是我一生所見最善良純潔之人,從沒有傷害過任何人,最不該受這樣的苦楚!
我剛要指令動身,王爺忙問我是否可派人送那女子,我說不行。他又要那包他讓我所準備的衣服銀兩,我取了就想遞給那人,可王爺要親手給她。
我又感嘆,此時此地,王爺身負重傷,依然要關照他人,爲何良善者要遭此惡報!我惡意滿懷,只想從此行爲毒辣,絕不手軟,寧可錯殺千萬,不可放過一人!
王爺竟雙手拉住那女子的手臂!我與他七年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那女子竟然無動於衷!還說了什麼話,讓王爺立刻放開了手。
我正有氣無處發,幾乎就想給她一刀。王爺何等人物,你如此不知好歹!我身下馬匹躁動不安,如果不是我人手太少,我就先綁了那女子,回皇城再說。
王爺示意啓程,但一直望着那個女子,後來她早已遙遠不見,王爺依然看着那車後路上的風塵。
王爺終於倒在馬車上。我不敢停留,連夜趕往皇城。入夜有時去看王爺,他顯得神智不清,他只喝水,不願吃什麼東西。
他躺在那裡,雙臂環抱身前,象是抱着什麼,又象是抱着自己。他總輕聲叫“雲起”,痛楚時尤甚,還一個勁地念叨“我何曾怪過你”。
我還是應該綁了那女子,至少讓王爺抱抱也可以。
皇上派兵甲出城迎上我,我反而有些失望。我本希望遇上對我們的劫殺,這樣我還可以大殺一場。現在殺氣不泄,只憋得難受!
我們入城時,已是早上。我命兵甲圍住王府,不可放進雜人。我抱着王爺走入大門,王爺一手抱了個古怪的小袋,一手握着一方硬卡,按在他心口處。他的臉衝着我的胸膛,似乎不願看向他的王府。
我抱着他瘦弱的身體,一日夜之間,一萬次希望我從沒有離開他身旁!這本是他的家,可從這裡就張開了,設計他的羅網。如果我在,也許就能保住他的安全!
王妃聽到喧囂,走出來,在通往大廳的正道上迎到我們。她疑惑地看着我抱着的王爺,王爺沒有動,象是已經死去。
我冷笑着說:“九王爺回府,王妃爲何不跪迎禮拜!?”她的臉色變得煞白,表情變得無比惡毒。我發現她如此醜陋不堪,怎麼會被稱爲絕色美女?
她顫抖着,幾乎尖叫地說:“你怎麼就不死呢!……你沒有一點血性,比不上我那……半分!我鄙夷你……憎惡你,我討厭和你的每一次……你就讓我噁心,爲什麼你不死……”
我半天才反應過來她在罵王爺,這個惡意的女子,心腸如此狠毒!我若不是抱着王爺,就會當場把她撕成兩半!
王爺輕微顫抖,沒說話,也沒有動作,只是好象用力壓住那方硬卡在心口,那象是他心頭上的盔甲。
我喝道:“掌嘴!剝去華服!綁進柴房!”人們前來拉扯她,她的污言穢語不斷,離開好遠都聽得見。
好久,王爺象是輕嘆了口氣,依然對着我的胸膛,低聲說:“不要,爲難於她,她也是,很苦。”我恨得咬牙,只更抱緊了王爺,要向前走,王爺又說:“我不想回……”
我一下明白他不想回到他與王妃的寢室,不想被往日的記憶一次次戳傷。
我命人準備了一間客房,把王爺放到牀上,剛剛安排好,就聽外面傳皇上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