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邊 4
“好了,快說說這是什麼朝代,什麼地方吧!”我坐在他前面。他回了魂,慢慢告訴我這是天盛王朝。我問他以前有什麼朝代,他數了春秋戰國和秦,但秦之後不是漢,而是楚。我問他聽沒聽說過劉邦,他說聽說過,劉邦與楚高祖項羽同時起兵滅秦,項羽鴻門宴斬了劉邦,纔有了楚朝。
我嘆了一聲,挺解氣,每次我讀鴻門宴都想進書裡去抓住項羽把他拍個半死。看來我們每一個不同的選擇都會形成一個不同的時空。不同的時空並列存在着,不知它們是否相交。
雖然朝代不同,可各代的更新卻同我學的古代史差不多,大多是皇帝昏庸,農民起義,循環往復。孔孟之道還是社會主流。
本朝已歷百年,此時還算穩固。邊疆也有東西韃虜,南方也沒有完全平息。我暗自想着,我就在中間呆着了,別到亂乎的地方攙和。
他說此地應地處北方,因爲皇城此時更暖和。我心中一動,問他是不是要去皇城?他說不去。我鬆了口氣。我可不想捲入什麼皇家爭鬥中去。
有心問他爲何入獄,又想他不主動說,必是不堪回首,還是別觸動他。
正猶豫中,聽他輕輕問我:“請問姑娘,姓甚名誰?”
我反問:“那你先告訴我。”
他慢慢地說:“你叫我佑生吧。”
我知他講了個假名,取他死而又生的經歷。心裡不快,也不好勉強,就對他說:“我不想用我家鄉的名字了,那樣總讓我想到家鄉。”
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說:“新世界,新天地,我要重新做人!(象給少年犯的標語。)從新姓名開始吧。”
假名對假名,大家平等。
我又開始踱步,自言自語:“是無名火起和無名小卒的無名呢,還是莫名其妙的莫名?是胡攪蠻纏的胡蠻呢,還是胡言亂語的胡言。是外強中乾的甘強呢,還是……”
“姑娘爲何總起些男子的名字?”他打斷了我的思路。
我答道:“因爲我要扮男子啊。這世上,除了男子,誰能公開奔走忙碌?”
他愣愣地說:“你幹嘛要,公然奔走忙碌?”
嗯,改個字,怎麼就不對勁兒了?
我一擺手:“白和你講了半天!我要尋找到我在這個世間的位置,自然要各種事情都做做,天下到處都走走,見見各式各樣的人,看看各種各樣的風物。當個女的怎成,很容易就被劫財劫色的。”
他嗆了一下,說:“可你,就是個女的呀,怎麼是當的?”
我舉了雙手:“別又和我說只能嫁人才活得了,我不信我除了賣了我自己就沒別的出路了。”
他說:“你幹嘛說,嫁人就是賣了你自己呢?”平和語氣裡有一絲急躁。
我沒在意,繼續說:“嫁人我還能幹我剛纔說的我想幹的事嗎,當然不能啦!”
他沒說話。
我接着來:“自由是一切選擇的前提。沒了自由,我怎麼去尋找我的目的呢。”說着,靈機一動,一拍手,“我就叫任我遊!”
他咳嗽起來,雙肩顫抖,我輕輕拍拍他,怕弄疼了他,接着言道:“是有些露骨張狂,含蓄者爲上。嗯,我喜歡古人詩句:行到水盡處,坐看雲起時。講的是隨緣就勢,豁達樂觀。我現下可謂山窮水盡了,那就叫任雲起吧。”
他擡頭看我,喘着氣,腫的眼縫裡有一絲淚光,看來是咳大發兒了。他喃喃道:“任雲起,好名字,雲起,雲兒。”
我忙擺手:“雲起,不然別人該把我當女的了。”
他又氣結:“你就是……”
“停!”我止住他,指着我的腦袋,他沒再說話。
我剪着貼着頭皮的短髮,額前髮際處的頭髮短得呲起來。許多次我在洗手間裡,有女孩見到我就尖叫起來,以爲我是色狼。在商店裡也有服務員叫我先生。並不是我不想有個女孩的髮式,只是我頭髮極爲濃密,留短髮時,支愣着,象個獅子頭,長髮就必須梳成辮子,否則幹了就滿天飛,洗時還特費勁費水。
據說是因爲我爸在我一週歲之前,閒着沒事,給我剃了至少十次頭,你說他是不是欠……我不敢說了。結果,我天天想把我的腦袋剃光光,可又怕因此被公司開除,只好留了個男士短髮。
他的頭髮比我長出多少倍。
我說:“這樣的髮型只能先當男的了。咱們下面該幹嘛?天黑了,點不點上個篝火?”
他好象才發覺,四周看了看,說:“不,我們白天不能走,只有夜裡趕路,該動身了。”
得,我白蒐羅樹枝了。“去哪裡?”我問他。
他毫不猶豫地說:“向南方。”我看了看他,穿了我深色的衣服,他更顯得骨瘦如柴。他好象知道我在想什麼,淡淡地說:“我行。”
我想我們在這兒呆了一整天,沒人追上來,真是幸運。也許那些人忙着砍別人去了。但地震後,還是應該儘快離開災區,沒吃沒喝的,弄不好還有瘟疫。可拿什麼去買吃的呢?我暗歎一聲。
從地上拎起我的揹包,拿出那袋巧克力豆,打開。我不愛吃甜的,可是愛巧克力,買的都是低糖的。正好,失血過多的人也不該吃高糖食品。巧克力中有豐富的鐵,可以補血。
回到他面前,拿了三個巧克力豆,展手給他。他接過去,我說:“馬上吃了。”他默默地塞了一個到嘴裡,好聽話。
我拿出三個一把放進口中,嚼着,把袋子重按封了口,放進揹包裡。拿出水喝了大半瓶,遞給他,他輕搖了一下頭。坐在水裡一天了,也不該渴。
我走到水邊,重灌滿了水,擰緊蓋子,把瓶子放回包中,心裡想着怎麼才能兩個人同騎一匹馬。他腿壞了一條,不能單獨坐,可也不能再象上次那樣讓他頭朝下地臥在馬上,太痛苦。
拉上了揹包的拉鍊,甩在身後,雙肩背上。我突然停下手,看着我胸前的雙肩揹帶。
因爲常出去野遊,我特地買了個高級的雙肩揹包。不僅雙肩揹帶有厚厚的海綿墊,而且揹帶長,大概給那些身高兩米,體重190斤的人設計的。還有一大堆零碎,譬如有可以把胸前兩條揹帶拉近的搭扣,可以在腹部相扣用以固定沉重揹包的第三條揹帶。
等等。哈!我知道了!
我跳了一下,跑到他面前說:“我知道怎麼讓你騎在馬上了,就用這個揹包!”
他正想把最後一個巧克力豆放嘴裡,一下停住,猶豫着說:“這大概,裝不下我吧。”然後看了一眼手裡的巧克力豆,慢慢把手放下,大概覺得我就是吃錯了這味藥才變傻的。
我揚起手打向他,口中道:“你把我當傻子呀!”他沒躲,可我的手剛要觸到他肩頭,生生停住。他那麼多傷,不敢打,只用指尖輕輕點了點他的肩膀,說:“快吃了,咱們走。”
一觸之下才感到他身上的衣服是多麼單薄,才一件運動衫嘛。我垂頭喪氣地放下揹包,拉開羽絨服,脫了下來。
我真不想脫啊,但沒辦法,曾有人說過,良心是你哪都挺好可就是讓你覺得不舒服的那個東西。“那個東西”太沉了。我脫了羽絨服,雖然冷了好多,還倒鬆快點,透了口氣。
他的手剛從嘴邊移開,直接就左右擺着,表示不要。我展開羽絨服披向他的肩頭,一邊說:“我剛纔舉了那麼半天大石頭,熱死了,一會騎馬,也是運動。你就當會兒我的衣服架子,我覺得冷了,再向你要回來。”
他也不說話,依舊推託着。我一瞪眼,劈手拉住他的手。好冷,就往袖子裡伸,一邊厲聲說:“聽沒聽說過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是劉邦的老婆說的,也是我要說的。我給你的,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我要你的,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另外,日後在人前,別這樣推推脫脫的,知道的說你有個人意志,想獨立自主,不知道的會說我強迫威脅你,恬不知恥,霸王強上弓,趕鴨子上架,反正諸如此類罷,等等。這樣對我的形象有很大的損害,你要注意啦!”胡言亂語,不知所云。
說話之間把羽絨服給他穿上了,他怔怔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把揹包給他雙肩背好,走到他前面,拉他慢慢站起來。背轉過身,弓下腰,示意他趴到我背上。
他遲疑着,我扭頭對他說:“別讓我又得冒天下之大不違來強迫你!”他嘆了口氣,趴到我背上。
我背起他,不禁說:“你好輕啊,一會兒可別讓風吹跑了。”
他似乎輕笑了一下。
我走到馬旁,想一想他的傷腿是左邊,就繞到馬的另一側,靠着馬把他輕輕放下來。轉身把揹包的所有的揹帶都放到最長度,揹包掉下他的後背,我攏住那一大把帶子說:“別掉了。”
他似有所悟地按住那些帶子,我壞笑着說:“我可又要輕薄你了。”他竟撇開臉不看我。我知道他發窘,更哈哈笑起來,心說怎麼象惡少調戲良家婦女似的,只是我是惡少,他是良家婦女。
我對着馬感慨道:“我們走了什麼運啦,遇到了你,竟然救了我們!你太好了!你是不是天馬或神馬啊?”
他居然笑起來,我莫名奇妙。他輕聲說:“這原來,是我……的一匹馬……”
我驚得目瞪口呆,難怪他牽了繮繩,馬就聽我們的了。我還以爲是馬感激我的好話連篇呢!一時覺得機緣巧遇,莫過如此!
半天,才緩過神來說:“這麼巧,看來還得謝謝你纔是。”
他說:“這倒,不必。”
我問:“這馬叫什麼名字?”
他似乎輕嘆了一聲說:“它既然聽你的,就是你的馬了,你起名字吧。”
我晃晃腦袋說:“看我的靈感了!咱們上馬吧。”
我扶着他轉身面對着馬,他雙手攀上馬鞍,我走到他身後,問:“準備好了?”他點一下頭。
我抱住他的胯部,奮力把他舉起來,他的右腳踩進馬蹬,但竟沒力量擡高他的傷腿。我的臂力還是差,一口氣到底,再也舉不高了,還發抖,眼看他就要摔下來。
我一驚,低頭鑽進他的胯下,用雙肩頂起他的兩條腿,雙手把他的身體往鞍上送去。他的傷腿甩過馬背,他的*從我低下的頭的後部蹭過去,坐到了鞍子上。
他痛得“啊”地叫了一聲,然後沒了聲音,雙手支在馬鞍上,身子抖成一團。
我本來羞得面紅耳赤,心亂跳,手發抖,見此情景,忙按住他已踏在蹬上的好腿,怕他摔下來(那我不又得再受胯下之辱),來不及害臊了。
我知道他腿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該是他後面的傷創。尷尬之餘,不知該如何開口。又憂慮這旅途顛簸,他如何受得了。
一會兒,他平靜下來,說:“好了。”
我知道多說無益,就走到馬的另一側,解了馬繮,扶住馬鞍,登上左腳。想清楚了過程,才“嘿”地一聲,直左膝立在空中,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右腿曲起到胸前,跨過鞍子,慢慢坐在他身前。
我翻過右手,摸索到他的胸前,找到右邊的揹包帶,探手伸過去。接着擰着肩,把左肩的揹帶也挎上。我說了聲:“往前傾點。”雙手把雙揹帶收到了肩頭胸前。
雙揹帶系過我們兩個人的肩膀,還好,居然不太緊。我把胸前的搭扣鎖定,扯緊了多餘的帶子。雙手又摸回他的腰間,拉過揹包底部側面的腹帶,在我的腹部扣上。這樣他完全貼在我背上。
他的手僵硬地垂在兩旁,他的臉在我的脖子後,我感到他急促的呼吸。
我知道他不好意思,我這個現代世界的開放女性都有點心跳,更別說是個封建古人。但現下重要的是怎麼才能走出一條活路,實在不能拘束於小節。我索性拿了他的雙手環到我的身前,玩笑道:“好好抱住,往後我嫁了人可就沒機會了。”
他扣了雙手,喃喃地在我耳邊說:“你不是說,不賣了自己嫁人麼。”
我嘆道:“我可沒說永遠不會。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論語,孔子說美玉,賣了吧,賣了吧,我還在等買家呢。)
他大笑起來,接着又咳又喘。
我笑着說:“看來你也是個知識分子。”
他停了會兒,說:“你又講我聽不懂的話了。”
氣氛緩和下來。我想了想,扯下圍巾,把他的傷腿的大腿和我的大腿捆在一起,怕馬跑起來過於顛動他的傷腿。
他踢開右腳蹬,我踏入腳蹬,側身彎腰攏住他的腳讓他踩在我的小腿肚子上,知道這只是形式上的,一跑起來,他蹬不住的。
我只能做這麼多了,我知道他會受苦,我想說讓他受不了的時候就告訴我,可覺得那樣反而是看輕了這個已經承受了這麼多痛苦的人。
我嘆了一口氣,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盡在不言中吧。他稍稍抱緊了我的腰。
我擡頭,只見星光初上,燦爛明潤,不禁開口說:“創造了這樣美麗的星空的神明,謝謝您的衆多奇蹟讓我們活到現在。請繼續保佑我們吧。助佑生安全到家,完成他的心願,幫我實現我來這裡的使命。”
我摸摸馬脖子:“好朋友,謝謝了。帶我們向南方吧。”
我稍一抖繮繩,馬真的就自己跑起來了。
他在我背後吸了一口氣,一把緊摟住了我,貼着我的背身體顫抖不已。
我心裡也痛起來,焦急中,只好藉着馬的起伏輕輕地哼起軍歌:“向前,向前,向前……”
他把頭依在了我的肩上,強壓着呻吟。
樹木在星光下在我們面前緩緩分開兩旁,我覺得象是騎入了一個朦朧美妙的詩境,而不是一個危險涌動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