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伯篇(關於王爺) 1
我的名字當然不是晉伯。我只用了我原來江湖上稱號中的一個“盡”字,因爲其他的字,更血腥。
我十三歲殺第一人,他是殺我父奸我母的仇人。他幹下這些事時,象所有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情況一樣,並不知道八歲的我,在衣櫥上的夾層裡,看得一清二楚。
我沒有流一滴眼淚。他走後,我爬下來,拖我父親的屍身,走到屋後的小丘埋了。我把母親的屍身旁堆滿柴草,和我童年的家一起燒掉了。她既受辱,就不該和我父親同葬,燒了還乾淨些。
我流浪找到了我父親常提到的好友,他是武林中的黑道領袖,他收留了我,教我武藝,更重要的是,伎倆。他說,如果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要正面衝突,把陰招都使了,再用力量。傷人傷到痛處,生不如死,纔是上策。
我年少不經世,沒有放在心上。許多年以後,我明白他是對的,因爲有人和他想得一樣,輕而易舉的就繞過了多少武力阻撓,一箭雙鵰,險險害死了我一生中最要保護的兩個人。
我並不能說我只用武功殺了我的仇人,在前一天,我下毒在他家的食物裡,毒死了他的母親和妻子,他悲痛難忍,我乘機得手,殺他之前,我把他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狠狠摔在地上,他只想速死,殺他真是易如反掌!我得了他的祖傳寶劍,是一把青色的長劍,殺氣摧動下,泛出黑芒。
我開殺後十年,殺人無數。我有時殺到厭倦,幾乎殺着殺着就想睡覺。有一次,我手擊在一人的天靈蓋,他腦漿迸開,濺我滿面,甚至到了我嘴裡。我舔了舔,沒味兒,吐掉,接着殺。
我終因樹仇太多遭了圍攻,受了重傷,跌到河裡,順水漂出十幾裡,爬上岸,勉強撐着長劍到了一個農戶,一個農人餵了我吃的,我臨走時想殺了他滅口,但終沒下手。
我把這當成了一個信號,也許我該告別我在江湖的殺戮生涯了。
我把長劍裹成了個棍子,沿途乞討到了皇城。我的一位師兄是大內武師,他待我傷愈後,引見我入宮。
我已娶妻生子,況重傷及身,就淨了身入宮。當時先皇剛剛添了個皇兒,我就成了他的佩刀侍衛。誰也沒想到,他就是日後的皇帝。我當時二十四歲,可覺得已過了大半生。
我是真的看着皇上一天一天長大,他四歲就背誦詩句,六歲習騎射,八歲寫策論,十歲熟劍法,簡直是天縱之才!平素機智聰穎,察言觀色,言語敏捷,心機縝密。
到他十二歲時,我已知道,天下非他莫屬,可惜不是動亂歲月,得取太子之位,對他而言,真是過於容易。
他十四歲時,封爲太子,同時,他生母皇后以三十高齡,生下一子。這就是當今皇上的九弟,他唯一的親弟弟。那孩子不足月而出,日夜啼哭。太子竟整夜抱着那嬰兒搖晃踱步,直到天亮。宮人心懼,以爲太子不滿他們的照應。
那孩子的第一年中,太子每日習書論策,溫習武功後,必去探望,遙見他先是懷抱調笑,後來居然持匙餵食,溫言軟語。我想他得了太子之位,這些時間,心無所念,纔有此閒情,日後逐漸事情多了,就不會這麼上心。
太子逐漸就手朝事,的確不能常去探望那孩子了。可是太子每每於朝廷上明爭暗鬥之後,就必去看他的九弟,流連後出來,臉色就歡快許多。我在外面有時瞥見,他將那孩子放在膝上,教他識字寫劃,竟是親密無比。
太子登基之前,有幾次險惡爭鬥,與敵對之派明槍暗箭,打得你死我活。他二十歲的一次,對方居然派兩名刺客前來,我當時已有二十年未開殺戒,江湖上早已相信我死在那次圍攻之中,太子也不曾知道我的底細。
當時兩名刺客一路殺將進來,侍衛紛紛倒下,竟是無人可擋。我只獨自一人立在他身旁。他無意逃命,穩坐椅上,長劍在膝,手握劍柄,那氣度如虹,威鎮泰山!
我當時就已決定,粉身碎骨,定保他安全。卻只聽他低聲一句:“若我不測,護我九弟!”
我心中大震,他平時對自己的孩子都是淡淡的,幾個妃子不過敷衍而已。生死關頭,竟惦記着他的九弟!如此手足情義,世無可比。
我道:“太子不必擔心,容在下報太子多年庇護之恩!”說罷,我拔劍而出,一時間,宮幔飛飄,寒氣驟起!
二十年未臨的殺意讓我渾身發緊,腦海中又浮現起我那死不暝目的父親和我那頭髮披散衣衫凌亂的母親!
我飛身殺去,看到我青色怪異的長劍,兩刺客的其中一人叫出了我的名字,滿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不答話,幾招就刺他於地上,轉回身去攔截另一人,他已到了離太子十幾步外的地方。我喝一聲,拔身而起,從後越過他的頭頂,擋到他的身前。
此人劍術與我相差不多,但他失在剛剛聽了我的名字,心有驚意,而我則傾全力,不惜性命!我們爭鬥二百餘回合,各自多處負傷,他卻不能再近太子一步!耳聽得四外人聲,他漸生退意,終於一個破綻,被我乘機刺翻在地。
他一擡手,我不及阻攔,他已自戕身亡。我忙出門去看另一人,他已被制服,在這之前竟然沒有勇氣咬舌自盡。
我當場對他施錯骨分筋之刑,要他口供。他的慘呼聲響徹宮宇,衆人紛紛掩耳,但太子安然處之。我知太子懂我心意,你死我活之爭,不能手軟心慈。那刺客終於吐露了他的名姓,我連夜帶人攜他去他所說家中,團團包圍。
他家人認出了他,但說與他早已斷絕關係,多年不再往來。我當着他的面,一個個殺他的家人,到要殺他的五歲小弟時,他終於吐露了指使之人。
我讓人立刻呈報太子,然後,就在當院等太子迴音。當時夜色已深,樹影陰森,但燈火高照,死屍滿地,那刺客癱在地上,他的小弟哭泣不已。
天明時,來人報太子指令,那指使之人已被擒拿,府中搜出種種證據。太子言諭,刺殺皇家,罪不可赦,滅門抄斬,不可落下一人!我當即殺了他的小弟,他大罵不止,我毫不爲意。
接着殺了餘下的家人,最後才殺了他,他當時已涕泗滿臉,神志混亂,胡說八道了。我命徹底搜查,不可放過任何人。完事後,令將死屍堆放一輛車上,暴屍荒郊,不準埋葬。
命運重演了歷史!我沒想到,院中的大樹中間,早被小兒們鑿出一洞,爲躲藏玩耍之地。那刺客八歲的弟弟躲在其內,完全看到了全家的慘死,聽到了太子的口諭。
八歲,正是我當初的年齡。我也不知道,其實刺客早告訴了家人,如遇險情,該去投奔之人的名字,只是他沒料到他不敢自盡,沒料到我如此毒辣,沒料到我當夜過於迅速,無人得以脫身。他一招棋錯,輸了他和他家人的性命。
而我也沒料到,那孩子得以免於一難,還立刻得到了安排和保護。這個八歲的孩子日後終於反手一擊,將種種毒辣放在了一個最無辜純潔的人的身上,以報復令他家破人亡的皇上!
他臨死時說,是我當年殺他的小弟給了他這個主意。
我回到宮中,秉告了詳情。太子要呈報皇上,對我加功進爵,我一概謝絕,只求繼續留在太子身邊。他點頭微笑。從此,我們仍爲太子和侍衛,相互信任,他知我對他忠心不二。
太子二十二歲登基,迅速掌握了朝廷的命脈,無人敢公開挑戰他的威嚴。
皇上登基四年,太后病逝。葬禮之後,皇上與我獨在書房。他背手在窗前良久不語。我從後面看着他,只覺得無比崇敬。
他身材高大魁偉,胸膛挺直,面容威嚴,舉止從容,真是王者之風,巍然屹立。但我更佩服的是他的策略心機,雄才大略。
他忽開口道:“晉侍衛(這是他習慣對我的稱呼)可知我所慮之人?”
我心知肚明,但稍停了一下說:“聖上心中常掛念九王爺。”皇上依然常去探望,只是朝事繁忙,不象以前那樣頻繁了。
他頓了一下,說:“太后薨故……”我明白他擔憂九王爺的傷心,一時不知何語。
他終於說:“朕想請晉侍衛爲九王爺,教習武功。”
我驚得當場跪倒在地:“聖上重託,在下不敢……”他竟然讓我離開他去保護九王爺!我隨他二十六年,我已年逾五十,本想幾年後就回家養老,此時去保護九王爺,怕力不從心。
他輕嘆一聲:“朕也不捨你離去,但太后故去,九王爺身邊無人,朕亦不心安。”
我明白了這事情的嚴重性,衆人均知皇上深愛九王爺,這是他的痛處,太后一去,九王爺失了依靠,他才十二歲,必須好好保護。他讓我去,實在是因爲他信任我。
我忙道:“在下謝聖上信任,願爲九王爺,教習武功。”最好用他的原話。
他點了頭說:“隨朕去見九王爺吧。”
我隨他前往以前太后所在的宮殿,九王爺常在那裡。我多次隨皇上去看九王爺,但從沒有真的近在眼前。這就是爲何當九王爺向我走來時,我呆住在那裡。
他身材消瘦,卻如庭前碧竹般筆直。面色白皙,眉清目朗,但讓我心觸動的是那種溫暖如春寬容無邊的氣質,從他那和善的眼神,微笑的嘴角流露出來……
我忽然感到悲哀,我那些血腥的往事。我也許不該把那個嬰兒摔在地上,不該把我的母親獨自留在火焰騰飛的屋中……
他緩緩地走過來,象帶着一團光芒,我的心變得亮了。他的眼神清澈寧靜,能看透我所有的往昔而不改笑顏……
我的悲哀不再,知道我又一次遇到了我願意爲他捨命的人。
皇上開口說:“九弟,這是晉伯,你從今向他學習武藝。”皇上語氣和緩,中間含着愛意。
九王爺輕聲說:“晉伯……”那聲音滲到了我心中,一輩子留在了那裡。
從此,我開始教他武功。
我才明白爲什麼皇上偏愛這位九王爺。
雖然兩人爲同母所生,這性格卻完全不同!相比起皇上的宏圖大略,手段心思,這九王爺有一顆簡直象嬰兒一樣的心靈。平素毫無任何心機,充滿信任,說什麼應什麼,溫溫和和的,讓人覺得舒舒服服。我才明白爲什麼皇上喜歡去看他,與他相處,的確讓人放鬆高興。
我想教他些伎倆,可竟開不了這個口。象是對着這世間最後一片純淨的白絹,不忍塗抹上髒物。我想他是皇帝深愛的弟弟,一生能有多少艱辛?肯定會被皇上好好保護,還不是要風得風,喚雨得雨,何時用親自動手迎敵安排詭計?也就沒有多語。
平素教習武功,任何致命招數,到他手裡,都毫無氣力。他根本沒有傷人之意,凌厲拳腳,都變成了花拳繡腿。殺氣劍招,均化爲優美舞蹈。
我心中暗歎,自從那年護衛太子之戰,我殺了當時江湖上正當盛名的那個刺客,就被稱爲大內高手。日後別人看了他的所謂武藝,聽說是我所教,我這一世英名,也算沉於井底了。
唯有調息打坐,吐納運氣,他一學就會,突飛猛進,幾乎很短時間內就趨於盡善盡美。十二、三歲的少年,竟能盤膝安坐,靜如岩石,心無雜念,吐吸自然,有時達半日之久!
我有時在旁看着,覺得也許他來錯了地方。他若是入廟爲僧,定能勘破佛法,入靈虛之境。生在這熱鬧皇家,這樣靜的性子,反而覺得可惜。
我又教了他一些內功心法,如何運氣護住心脈,如何行氣周天,活動經絡。他稍加練習,就熟於心底,每日可以自然行氣,不用施以意念。
他的身體越來越健康,雖然消瘦,可根本不生病。內斂不驚,神定氣閒,臉色漸露祥和之光,更顯得與世無爭,超脫逸然。
我終於稍覺寬慰,總算教了他些正經東西。這些雖然不能用於打鬥,卻能讓他強身健體,一生無疾患之憂。
我當時不會想到,這些內功運作,在他遭毒手時,近十年的長習已近乎自然,時時護了他的心脈和主要經絡,讓他求死時不能死,飽受折磨,可也因此終於逃得了性命。
他有兩個朋友,常來與他交往。一個叫程遠圖,比他大上七八歲,據說從他三歲時就一起玩耍。那程遠圖當我來時已近二十歲,可只是天天到他這裡舞槍弄棒,對他吹噓自己如何將建功立業,保國邊防。王爺只坐那裡微笑,我想那傻小子來這兒,和皇上與我的感覺一樣,就想和王爺在一起,心裡舒服歡暢。
可另一個,據說是四五年的交往,我初見就覺不舒服。那孩子真是極爲英俊懾人!王爺的樣子美好無限,但是一種平和之美。可那孩子卻是充滿了一種迸發的活力!那神色之中,顧盼凌厲,雙目生輝,似內藏火焰,可薄脣緊閉,總覺有十分冷意。我很久以後才明白,那升騰不息的活力,不是少年青春,而是深入骨髓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