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遠圖番外
我平生第一個完整連續的記憶是我正從家中正堂的房頂上一路下滑,跌往地面。大地急速地向我撲來,但還是不夠快!我比它快,因爲我有時間在空中蜷身翻了一翻,腳尖着地的一瞬間,低頭縮肩,雙手一撐,又是一串滾翻,然後停了下來。動了動全身,沒事,隻手上肩頭有些擦傷,而已。我那年九歲.
耳中這才聽到哭喊聲一片,擡頭看見我的孃親,朝中第一武將平寇將軍永安侯的唯一的王妃,暈倒在地上。我心中覺得她有些大驚小怪,我爹回來又得教訓我一頓。這時我娘醒轉過來,看了我,臉色蒼白地說:";你這逆子!我爲何生了你?!";接着大哭起來。我就知道我爹是對的,女子就是麻煩!
我爹大我娘二十歲.年輕時,他爲國征戰四方,戎馬倥傯,說不願耽誤女兒家的青春。直到他近三十六歲時,先皇作主,把當時皇后十六歲的小妹妹賜給了他。有下人說那小妹妹從小嬌生慣養,脾氣急躁,容貌不佳,所以皇后才請先皇作主把她嫁給我爹。也有下人說是因爲我娘大街上看到了我爹入城時在馬上英武的面容,死豈白列要嫁給我爹。我看我娘長得還可以,所以我相信後面一種說法。可有一次我問我娘,是不是您當初玩命要嫁給我爹的? 她擡手就打了我一個耳光!我孃的性子是不好,也許前面的說法也對。
我娘生我時才十八歲,可我爹已年近三十八,就等於四十了。我娘生我很辛苦,據說差點丟了性命,再也沒能有更多的孩子。我娘極妒,根本不讓我爹納妾。我爹也沒這興趣,說我娘一個就夠煩的了,多一個,又多十倍氣惱。
那天我爹回來,聽了報告,上下看了看房頂和地面,又看了看在一旁氣哼哼的我,不怒反笑,哈哈道:";我將門有子啊!";我娘氣得跺腳而去。第二天,我除了照常的武功外,又有了另一個師傅,學習兵法策論,戰陣術謀,實在十分有趣!
我娘常帶我入宮見她的皇后姐姐,我和太子從小相識。雖然我們算個親戚,可我從來羞於啓齒!我爹對此也諱莫如深,說什麼他一世英名,毀在了裙帶關係。我娘聽後總是暴怒,追着要打我爹一頓,兩個人到屋裡,聽着的確打了一架。出來了,就高高興興的樣子,不知道誰勝誰負。
爲了給我爹雪恥,我見了太子就和他比試武功,他比我大六七歲,自然總把我打得大敗。我七歲那年,先皇后添了個皇兒,但我對此毫無記憶。只記得十歲時再進宮,太子已不再和我打架,反而讓我去和他的小弟弟玩。還反覆說,如果我打了他的小弟,他就會當着全宮的女子面,把我打翻在地,滿臉抹泥,讓我永世沒臉見人。
他那小弟弟,後來的九王爺,那時才三歲,坐在那裡,象個瓷娃娃,安安靜靜,平常根本不出聲,說話只一兩個字,不成句子,據說那時皇后一直擔心他日後不會講話,或者,更糟,是個傻子!我和他開始玩耍,其實主要是我在他面前展示我剛剛學的武功拳腳和談論一些剛學的策論,和他玩了一年多,他纔開始說了五個字以上整句的話,皇后對我另眼看待,讓我常陪他左右,最好每日都來。
我本來不願意和一個那麼小的小孩玩,但一來二去,成了習慣。幾天不見他,還想他,就喜歡看他在那裡安靜地坐着,聽我練武演講,讓我感到些被崇拜的得意!
我二十歲出頭,我爹年邁,皇上,就是我打不過的太子,朝廷換將,賜我爹終生榮耀,解甲歸田。我爹回來,不喜反悲,醉酒之後,只看着我說:";怎麼沒早十幾年......";我娘大鬧起來,說早十幾年,她在哪裡? 我爹不理她,只喝酒。我娘大哭,我覺得是假的,但我爹最後繳械投降,不敢再說早什麼年了。
我心中也不快,換的將軍正是我在王爺處常見的那個朋友的兄長。那兄長大他十八歲,說是異母所生,但我就覺得不對,兩人長得完全不一樣。那個朋友有些陰沉,但王爺不計較,我也不好說壞話。我們兩個都是和王爺一塊玩,私下裡誰都有點看不慣誰。哎!傷心往事,真不願想!
從十五歲起,我娘就爲我考慮娶妻,讓我十分厭惡!我爹倒是不急,說什麼大丈夫何患無妻。我反覆說,無論何等人家,必須我中意纔可!我娘開始在各種場合,安排我";無意";中遇見些女子,都十分可憎無趣!一個個就會低頭竊笑,哼哼唧唧。還有大膽的,看我幾眼,就滿臉通紅,扭捏作態,騷首弄姿。我看着就煩!終於明白我爹的苦惱。女子有什麼好,還不如和王爺呆着舒服些。當然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可不喜男風,噁心死人。這樣一來二去,我到二十七八還沒娶親,我娘已急得發瘋,可她越瘋我越不願意,反正我爹三十六歲才娶,我還有至少七八年,到時候隨便找一個,少煩我的最好!
王爺失蹤,都因我沒去和他狩獵!我帶人漫山遍野地尋找,找到了崖下穿着王爺衣服的屍身!自出生以來,我從沒有過如此悲傷!我日夜酗酒,只叫着王爺的名字,想起我們近二十年的交情,明白王爺已成了我的兄弟,我沒有骨肉兄弟,但王爺是我連着心的弟弟!我想起他三歲時的樣子,甚至記起了他當時穿的淡黃色精美的童衣。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以爲我是在陪他玩,可他走了,我才知道他實際是我的一處主心骨......
王爺被人救了回來!還是遭那位朋友的陷害!我去看他,當場哭出聲來。王爺卻平靜如昔,對我輕聲說:";皇兄撤定遠將軍之職,邊關無將,國防空虛......";我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對他說:";我程遠圖願爲國效力邊防,請王爺爲我向皇上舉薦!";
我回到家,興奮得無法入睡。拼命舞劍,把兵書扔得滿地都是。我年近二十九歲,但對外一律自稱三十。雖然娶妻上,顯得太大,但被賜爲將軍,卻顯得太年輕!爲什麼這兩個不對調一下?!我那年過六十七歲的老爹,和我一起發瘋,一個勁摩拳擦掌,說什麼他也要和我前往邊關,再爲國披甲上身,願意戰死沙場。說什麼我沒有實戰經驗,他可以在一旁爲我出謀劃策。這簡直是幫倒忙!我娘又哭得稀里嘩啦,說我早應該娶妻生子,也就無後顧之憂了。他們真知道如何打擊我!有這樣的父母,我還要敵人幹什麼?!
果然,半月之後,皇上朝堂建議,點我爲將,當即遭到衆多反對。大臣們都說我年輕沒有經驗,如此重託,恐有失誤。皇上只好說暫緩此議,再做斟酌。一停就是兩個月!
我急躁不安,心頭煩亂!
我知道皇上也想尋覓他人,但這次他更注意人的可靠。那收留了害王爺的人的大臣,明明是以前反對他的人,定遠將軍還掌了軍權!據說這次調定遠將軍回皇城,皇上用了火急金令,派皇宮死士爲傳令者。命傳令者宣旨後,要求定遠將軍即刻上馬出營,不可多說一句話!如稍遲疑,傳令者必須將他立斬當場!因爲事來得突然,定遠將軍不明所以,就給押回來了。想來,那人的復仇沒有和定遠將軍商議。如果那人沒有被仇恨迷了心竅,再等幾年,等定遠將軍強大到可以軍令有所不受的地步,後果不堪設想。皇上沒能滅了他滿門,心中十分鬱悶,擇將就更加謹慎。
我原來只指望着我與王爺的交情讓皇上放心,終該點我。可這期間,邊關無將,韃虜輕易破關而入,佔我領土。朝廷上口風變了,大臣們漸漸說,有誰沒誰,先點個就行了。我私下懷疑這是皇上的手段,逼衆臣附和他的意願。他竟能容韃虜犯境,失城陷地來換我的任命,實在讓我心中忐忑不安!
終於,皇上再點我爲將,這次竟得到一片同意之聲。我一方面覺得心願得償,另一方面開始焦慮混亂!我自詡熟讀兵法術謀,武藝高超過人,但畢竟毫無實戰經驗,此時又正當多事之秋,我沒有時間熟悉準備,倉促應戰,是否妥當? 我是否能夠不負皇上和王爺重託? 我是否真的能擔此重任? 也許我真的該帶着我爹,關鍵時候,有人商議。我爹現在離不開我娘,我娘一定同往......朝中最年輕的將軍,程大將軍出征,帶着爹孃......我自刎吧!
王爺那段時間神出鬼沒,經常不在家,在家時也是疲憊不堪的樣子。我去找他,他常常不發一言,半閉着眼,只聽我說。我如以前一樣,感慨朝政,講講我的宏偉志向,但有時我都覺得話語裡有心虛的意思。
有一天,他忽然說:";我想,讓你,見一個人,我的,朋友。";說時,眼睛不看我,似乎閉上。他受難回來後,說話常常吞吞吐吐,我倒也不以爲意。他接着把時間地點告訴我,是一個兩天路程的小鎮,他竟連飯館名字都告訴了我,可見他到過那裡多次。更奇特的是,他讓我務必着簡裝,不能叫他王爺,要叫他佑生,實在讓我莫明其妙!
那一天,我到了那個鎮上,找到了地方,進門,見王爺一身藍色粗衫,頭上只紮了個帶子,坐在一個農人打扮的小廝旁。我從沒見過王爺如此裝束!一時不知如何言語。王爺從小服裝精美異常,其中繡品多是天下所貢的御用之物,皇上在轉賜後宮之先,總挑上上品賜給王爺。他頭上常簪稀世美玉簪子,髮髻環嵌明珠寶石,其他玉佩金飾每次換服時必是有新奇式樣,從不重複。他裝飾之美勝過我所見過的宮內宮外所有女子,但我常見之下,早已習以爲常。現在見他這樣簡陋,心中不禁有些苦澀。
王爺不看我,手都不擡離桌子,說了我的名字和那個小廝的名字。我這纔看了一眼那個農人小廝,裝束低劣,頭上扎着一方黑色頭巾,人長得不過是眉清目秀而已,王爺這是爲何......
那小廝開口就說我年輕,正打在我的心頭!我心中怒火驟起,馬上冷語相向.原來還看着王爺的面子,不給他壞臉,現在他自己倒找上來了!他非但沒有退縮,反而問我是否想聽他講一個年輕將軍的故事,我當然想聽!看看有沒有人象我一樣面臨過如此處境。這時才發現我根本沒記住他的名字,王爺又重複了一遍:";雲起,任雲起.";從此,這個名字我一輩子不能從心中抹去!
她講了那個將軍和他的夥伴的輝煌戰績,他們和我一樣,出身豪門,沒有太多實戰的經驗,但他們只憑着熱血傲骨,無敵的勇氣,不懼強敵,捨生忘死,救國於危難之際,以少勝多,大敗了來犯之敵,創下了軍事史上千古憑弔的奇蹟!
這故事讓我聽得熱血澎湃,心潮激盪! 而那任雲起在講述時,臉上神采迸發,兩眼明亮似發出光芒,我初見時根本沒發現他如此動人!他拍案離座而起,揮手言談,豪情瀟灑,如入無人之境。 我一時意醉神迷,只覺無比快意!
突然他看向我說:";程將軍,我說你年輕,可是貶意?";然後一笑,我心中一跳,那笑容英俊之中,似是有隱約柔情,我幾乎以爲他是個女子!可他接下來的話語,根本不可能出於女子之口。他講的是臨危受命,講的是豪情和信心!他把危險看成良時,把逆境看成了機遇!這正是我苦苦尋找而未得的東西:對勝利的信念和以死相拼的勇氣!
原來是這樣:無論我是否有經驗,無論我是否年輕,一切的勝算都在我心中!只要我選擇了勇往直前,這世上就沒有可以阻擋我的障礙!
我心中豪情萬丈,與他兄弟相稱,開懷飲酒,他又分析了那將軍的制勝之道,我從中明白了我當下要做的事情,話題大開,無盡言語......好酒,好談吐,好暢快!
我們到了河邊,水光月下,他放聲歌唱,我拔劍起舞。我的劍在他的歌聲裡閃耀迴旋,和着他歌中的節拍......
這是我後來一生中多少次回憶的情景! 多少次,強敵環繞,殺聲震天,血雨腥風,我在我劈開死亡的劍光中,恍惚聽到了,他的歌聲。多少次,寒夜漫長的營帳裡,北風呼嘯而來,我手握着劍柄,獨立於孤燈之下,隱隱在風中聽到了,他的歌聲。多少次,我在狂奔的馬上,追逐着潰敗的敵軍,我在耳邊將士的吶喊裡,聽到了,他的歌聲......
我醉後臨睡去前的念頭是,他如此風采動人,若他是女子,該多好!我願與他縱情邊關,指點江山,他的歌聲,我的長劍,相隨相伴,一生無憾!
我不知道我怎麼睡到了王爺的車上,再醒來,車行中,我頭痛欲裂,王爺半倚着靠枕躺在我身旁。他看着我的目光,似有種悲涼。我對他說:";那位雲起弟,太對我心意!以後我們三人可以常常相聚......";他半垂下眼睛,沒說話。我想到我該馬上奔赴邊關,也許他是不捨,就說:";等我大捷回來,再聚不遲!";王爺看了我一眼,似乎輕嘆了一聲。
我在邊關總回想着那次相見。
大捷後,我一回皇城就先去見王爺,想定下與他同去見雲起的時間。一進府門,就知不對,醫者如羣,人心慌慌。我進屋,看王爺樣子不好。他見了我,強笑說:";幫我,去找雲起,來此。";他旁邊的人要去,但他看着我,那目光似有深意。我點頭而去,一夜狂奔,找到雲起,帶他奔回,有人早安排下沿途馬匹,我們晚上纔到了王府。
他在馬僵坐不能下馬,我把他一把抱下來時,心中一動,他腰肢柔軟,不象男子。可事情緊急,我拉着他飛跑到王爺屋中。
這次我才明白了王爺和他之間的情義!
他對王爺信意笑罵,王爺竟如此歡樂。他要給王爺截肢,還願以命相抵!他轉身看衆人,我看入他的目光,他點了我和那個油嘴滑舌的沈仲林。
可我一直在想,他是不是女的?!那腰肢和笑中的柔情,似是女子,可女子哪裡有如此豪情和膽量!我想起我孃的哭哭啼啼,想起我所見衆多女子的可憎模樣,他怎麼可能是女的!尤其在給王爺截肢之間,我都熱淚盈眶,他只是發抖,沒有流下淚。他不會是女的,只是個女裡女氣的男子!
截肢後,他和王爺單獨在一起。我疲憊不堪回房休息。腦中一片混亂,王爺那似有深意的目光,雲起的腰肢,他與王爺同生共死的情懷。。。如王爺真的不測,我能不能以有功之臣的身份爲雲起向皇上求情,留他性命? 王爺爲何那樣看着我,是不是想把他託付給我? 他對王爺如此不捨,爲何他獨自在小鎮,不在王爺身邊?。。。。
後面的日子,我們四個人常在一起,那小沈與雲起油腔滑調,兩人一唱一和,我聽着雲起的話,覺得好笑,聽着那小沈的話,就覺得心煩!可王爺似乎總在微笑,毫不在意。
他還是要離開王爺!王爺擺宴屋中,我們再次把酒暢談。可是有什麼就不一樣了。他說我喜歡的我得不到,我一下子明白,他在說我對他的心意,我自己尚不明瞭,他竟已看清楚!王爺擡眼看了我一眼,我不敢看王爺的眼睛......他講到他喜歡男子,我心慌意亂,竟說可以犧牲自己! 按理說我該羞愧難當,可那時及此後,我回想我的話,都沒有後悔過!
他在酒中談笑風聲,眼梢含情,脣邊帶笑,一會流淚,一會狂笑,加上那些奇談怪論,弄得我神魂顛倒,差點控制不住自己地要問他......只能拼命喝酒!
次日我們走了一路,那小沈嘮嘮叨叨。我總想問雲起,卻不知該如何開口。說什麼呢? 你是不是女子? 是又怎麼樣? 她明擺着喜歡王爺。不是又怎樣?他還是喜歡王爺......
後面那段日子其實過得很好。我不管他是男女,知道他會前來邊關,心中有這樣的等待,很美妙。我專心操練鐵軍,想着到時候讓他看一看我程遠圖的作爲!
我讓人從皇城隨時打探他的消息,知道他在南方做得紅紅火火。但來人也說人們都知道九王爺對此人甚是關照,常安排人事和其他種種幫助,爲他擋過一些麻煩。可他本人根本不知道。我知王爺那性子,平常不言不語。若是開口,人們都會聽從。更何況皇上自他回來後,對他真是厚愛得無以復加,十有八九,不等他開口,皇上就幫王爺把事情辦了。
約定的日子近了,我越來越高興。小沈來得早,提前了幾天,到了就給兵士們治病查體。我心裡實際是喜歡他的,可見他嘻皮笑臉,就覺得可氣。在約定的日子的前一天,王爺到了邊關!我驚訝萬分。我與他相識近二十年,何曾見他如此主動,不請自來!王爺顯得疲憊羸弱,一直閉着眼睛不說話。他身邊的晉伯,一臉不快的樣子。知他是爲雲起而來,我就把他們的營帳安排在一起。次日我聽到關卡來報,說雲起到了。我去王爺處,他半躺那裡,依然不睜眼睛。只輕聲說:";讓他來見我。";我知他疲倦,就和小沈到邊卡上迎到了雲起。
他和我想的一樣,依然活力四射,眉目有情,他歡樂談笑,我對他說王爺到此,他不喜反憂。我們看了鐵軍操練,我挑明瞭我感激他對我的點撥,他腦中明明也想着王爺,可又遲疑不往。
那是我此生唯一一次與他縱馬馳騁草原,任和風撲面,透身而過,追逐飛鳥,看月升日落......那是我唯一一次與他在草原夜色下飲酒歡笑,縱橫暢談。篝火邊,他的聲音柔和如歌,他在火光中的面容美麗又生動!我當時也知如此良機,一逝不再,多想就這樣到深夜,就這樣到天明!可想到了在營帳裡等待他的王爺,他疲憊的面容!我建議大家回營,讓他去見王爺。他離去時,我心中一痛,此乃我平生以往無有之事,讓我又憂又驚。
我尚在營帳中體會我們的談笑,雲起突然入帳,求我派人送他出營。他渾身抖成一團,淚水滿眶,完全是個女兒模樣!是不是向王爺求歡未遂? 是不是遭王爺唾罵? 是不是......我反而不能點明,只說王爺從不侍男寵,他也有意,讓雲起等一等......她狠扇自己一個耳光,不讓我再講下去。我握了她的手,那手雖有些剛強,但修長隨和,有些涼,是位女子的手。我對她說我爲她保此秘密,她是我永遠的雲起弟,我永遠佩服她......這樣保持着原來的樣子,她就能依然是我的朋友,還會容我與她接近,不會和我斷了往來。
可我不敢說,如果她真的和王爺沒有了希望,我會....我就能一生無憾了....我不敢說,剛纔在我明白她是女子的那一瞬間,我多想....
我送走她後,心中混亂,胡思亂想,在外面走來走去,發現王爺的營帳還亮着光。我到簾前,晉伯問了王爺,王爺讓我進帳。
王爺的薄襖扣到頸間,他坐在那裡,面色有些蒼白,我在他身邊坐下,他沒看我一眼,眼微合着,半天,輕聲說:";她走了麼?";
我回答:";是,王爺。";想了想,這是我不是兄弟勝似兄弟的人,雲起是我一生唯一心動的人,如果雲起喜愛王爺,我應該幫幫她。就說:";雲起她,甚是驚恐不安,幾乎落淚,我看,她對你,也是真心......";說完,想起我對雲起也說過關於王爺類似的話,是在撮合兩個人啊,我心中苦楚,無法繼續。
王爺似乎合目笑了一下,肩膀抖了抖。他嘆了口氣,說:";你,告訴他,我,聞她離去,驚懼異常,讓她回來見我。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樣。";
我想這兩個人中間一定有什麼誤會,又一次感嘆造化弄人!王爺遇難後變得少言寡語,不到要緊關頭,不會長篇大論。他又是這麼一個性子,安安靜靜的!那雲起,性如烈火,直言直語,怎麼能這樣隱晦不明地和她往來!如果我日後真有機會......我一定會死纏爛打,每天騷擾,日日攻擊,使盡渾身解數,用上我無數兵書伎倆,直到我把她握到手裡!一旦被我所得所愛,她根本就別想離開我一步!實在不行,牀上......我聳然一驚!王爺還是想見她的啊?!我在想什麼?!
我們坐了一會,我見王爺疲倦,就告辭了,臨出帳門又看他,他面容平和,可其中似有傷感。
後來,小沈說王爺染病,似是情傷,竟是要尋到雲起才能治病的意思。我傳信給雲起,她置之不理。我讓小沈守株待兔,終於找到了她。小沈告訴我,王爺見了雲起,起死回生,兩人和好,我心中哽塞不暢。
又一月餘,傳皇上賜婚九王爺一位名不見經傳的普通女子爲妻,我反覆打探,那王妃的姓名不是雲起。而云起在王爺府上公開辦公,人馬往來,形成一景。
兩月之後,初冬,邊關平靜,我奉旨回皇城與皇上商討軍機。約了小沈,同去王府。我們到的那一天,王府安靜,門外告示說,這是任雲起的雙休日,除緊急要事,不見人。什麼是雙休日,我疑問道,小沈得意的說,就是幹五天,歇兩天的意思。我怎能不哼他。
我們馬上見到了王爺,他依然靠在牀頭,半身蓋着被子,人可真是神色煥發!雖只穿了一襲素藍夾衣,發上除了一條緞帶,無任何其他裝飾,卻顯得高貴優美,風采卓然。我好久沒見他如此的生機!讓我想起很久以前......但現在的容光似是更深刻。
我們坐下,寒暄後,小沈問:";雲起哪?";王爺說:";就來。";我實在忍不住,就說:";傳聞王爺有再婚之喜......";小沈笑了起來,一副他比我懂得多的樣子。
王爺看向我,那目光明淨誠摯,還似有一絲歉意。他盯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說:";她,不願,以王妃身份,見人。";
我心頭一撞,最後的幻想成了碎片。就一笑,說:";恭喜王爺了!";這是我的弟弟,他三歲時,我就和他在一起了,我爲他高興啊!只是心中......
只聽門一響,雲起進來,手裡拿了個一頭是一圈皮革加繫帶的木頭粗棒似的東西。仍是男子打扮,她穿着王爺以往的一件衣服,滿臉歡笑。見了我大喊了一聲:";程大哥。";我忙抱拳答:";雲起弟。";她既然想這樣,我自然順她心意。
小沈馬上說:";又改過了?";雲起眉飛色舞地說:";是啊,這個工匠十分了得! 對我的意圖領會正確!只一天就送來了。";兩個人馬上在一起指手劃腳,對着那木棒一通撫摸評點。
王爺看着我疑惑的眼神,一笑說:";這是,雲起,爲我設計的假肢。";我胸中一熱,這回王爺,沒有娶錯人。
正想着,雲起到了牀邊坐下,彎身給王爺帶上假肢,小沈在一旁指指點點。雲起在王爺腿上腰間繫好帶子,半扶半抱地把王爺攙着站了起來,我看着,只覺震驚!自王爺回來,我從沒有見他站起來,這有點像看着死去的身體又活過來一樣。
可別人都習以爲常了,雲起攙扶着王爺屋裡走了幾步,王爺說:";我想,出去看看。";雲起說聲好,回身拿了件厚的長衣,給王爺披在肩上,又拿起王爺的手,放到袖中,一隻,另一隻,又把衣帶一條條繫上。王爺不動,任她擺佈,只微笑不語。然後兩人五指相扣地拉了手,雲起把另一隻手扶在了王爺的胳膊上。
我看得目瞪口呆,餘光裡見小沈也張着個嘴。我們兩終於對視了一下,小沈做了個牙疼的表情,我從來沒覺得他如此有趣!
我們出了房門,初冬的午後,天色陰沉,飄了微雪。王爺在雲起的攙扶下,走到了院子中間,我們也站在他們旁邊。我不禁想起那天我去找雲起,帶她一路騎馬奔來,那也是這麼一個微雪的初冬之日......
就聽雲起說:";這倒象是我們爲你截肢那夜的白天......";小沈說:";是啊,也是這樣下了小雪,對不對,程大哥?";我何時讓他稱我大哥了,但哼了一聲:";的確如此。";王爺嘆了口氣說:";我當時,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情景,沒想到,是如此美麗......";
大家半天沒說話,只看着零落的雪花,從空中,飄下來......
我回家,依從孃的心意,娶了她爲我挑選的妻。我征戰南北,成了本朝名將重臣。我爹臨死時,含笑對我說:";好樣的,比老子強。";
我每次回城,必和小沈同去看王爺和雲起,她從來男裝,我們也從不稱她爲王妃。外人都以爲王爺另有妻室,雲起只是男侍。我們經常暢談歡笑,徹夜不眠,她的手總是和王爺緊緊相握,王爺還是言語不多,只是總在微笑。
我常常想起......又努力忘記......我只想象現在這樣能和他們相見,看他們恩愛,爲他們高興,和雲起暢談......我告訴家人,哪天我走時,一定要葬我在他們旁邊。
他們,一個是我連着心的朋友,一個是我動了心的人,我要和他們在一起。
我多年後的一次拜訪,和小沈路過他們別苑的大花園時,看到一個異常矯健的身影翻飛跳躍,如此靈巧!我不禁駐足細看,是那年逾七十的晉伯在教習一個孩童。那孩童真是武學天才,動作中明明是規矩的招數,卻能信手更改,變得不可琢磨。晉伯滿面笑容,樂不可支。那孩童見了我們,跑過來,用那雙光可透人的眼睛看着我說:";程將軍嗎? 你可得給我挺住!等我十年,邊關上,我去接你的班!";言辭中豪情沖天,震我肺腑!
但更讓我震撼的是,這是個,不到十歲的,女孩!
作者有話要說:不再添加了。要寫就是一個新故事了。謝謝大家,我忘不了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