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 3
我停了一會,眼睛看清了大概情景。不過是一個破敗的神龕,滿地坑坑窪窪。我走到神龕前,背身緩緩放下佑生,讓他右腿先着地,然後依着神龕的臺子。
我摸索着打開拉鍊,放入圍巾,又摸出火柴和那幾張紙巾和紙片,關上拉鍊,對他說:";你等一等,我找東西點上火。"; 他有點抖,但是嗯了一聲。
我貓着腰,睜大眼睛滿地找些樹枝爛木頭等等,蒐羅了一些放在地正中,想先點了火再去外面找。我蹲在小雜物堆前,喃喃說:";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啊。"; 用紙巾和紙片裹了乾的樹枝子,然後,翻開火柴盒,扯斷一根火柴。我的手有點哆嗦,遲遲不能下手。
忽聽佑生說:";你好象,沒以前那麼囂張了呢。"; 笑意盎然。
黑暗中我臉發燒。我怎麼解釋我綁他雙手在我胸前時感到的心旌盪漾和他醒來時我被人窺見隱私的驚慌。英雄氣短哪。
我恨道:";敢呲毛,小心我治你。"; 這些都是空洞的威脅,從幼兒園時起我就知道說這種話的人,外強中乾,理屈詞窮,黔驢技窮,只是在拖延時間,好想想詞兒,只但願他不知道。
他一笑,極慢地說:";看也看過了,綁也綁過了......"; 得,看來他也知道。
我願賭服輸了,揮揮手:";行了行了,我怕你了還不成麼。"; 奇怪,他看不見我的臉色,很多次他都沒看我,但我覺得他知道我在想什麼,即使是我藏得很深的情緒和思想,嚇人。我心亂跳了一下,覺得象被他抓住了什麼把柄,再也不能象以前那樣揮灑自如了。
我一下划動火柴,突然迸發的火焰嚇了我一跳,我忙點上引火的枝子,又放近到別的樹枝邊,慢慢地,火燃起來,四周一下子亮了起來。我看向他,他的腫臉沒法有表情。他依着臺子,抖得象隨時會癱下來,和剛纔說話的平靜語氣完全不一樣。我嘆了一聲,此人如此隱忍,語氣不帶出痛來。
我忙起身扶住他,看來他是一步也不能跳,但我此時卻不敢象以前那樣放手輕薄他了,我正猶豫間,他又輕笑了一下,道:";你也有此時?";
是啊,怎麼反過來了?!
我一個機靈,嚇醒過來。心魔生矣! 他有三房妻妾啊!
我哈哈一聲笑說:";你等着!"; 我一合雙臂環腰抱起他,轉身兩步走到火邊,放他下來。接着攙着他彎了右膝,慢慢席地側坐下來。我拍拍手,走到他身後,把揹包解下來,打開,把水瓶遞給他,又給了他一個麪包。放下揹包,展顏一笑,對他說:";你看着火,我去找多點樹枝去。"; 他呆在那裡,沒說話。
我拾起一根小火苗的枝子走出去。哼,我還是原來的我!
到外面,依然漆黑,我趕快借着火苗看了看周圍,荒草叢生,還有一眼井,一棵歪脖樹。我趕忙過去看,太好了,還有個破桶。火滅了,我等了一會兒,眼睛適應了,把桶扔下井,打上來大半桶黑油油的水。我把水放在歪脖樹旁,一腳高一腳低地回到門前,把馬牽了,系在樹上,讓它喝水吃草。臨走又拍了拍它,說了聲謝謝你。
我左右前後,起起落落地撿了一抱樹枝,回到屋裡。把樹枝放下,續了幾支在火裡,不敢弄太大,怕把破廟給燒了.然後緊挨着他坐下,對他說:";你可以靠着我了!"; 看咱們誰怕誰!
他沒說話,竟一歪身子,真的靠在了我身上。我支撐着他,心中感到一絲快樂和滿足。大概是有人依靠着我,讓我覺得我很強。
看見他依然拿着水瓶和麪包沒動,知道他等着我,心道:迂腐! 拿過水來喝了一口,又遞給他說:";你要慢慢喝,多喝些。"; 他點了一下頭,又把麪包遞回來,我懶得說他,開了袋子,分了一半給他,兩個人在沉默中吃着。
他喝幾口水,要遞還水瓶,我說:“再喝些!你失了血,要多喝水。”他十分聽話,又連喝許多,才又遞過瓶子,我接過來。他倚着我輕聲說:";我想躺一下。"; 我忙慢慢挪開,扶他側躺在地,他把頭枕在我的腿上。
過了一會,他慢慢說:";你可,真有,怕的東西?";
還念着我剛纔的慌神麼,可惜,過去了。我說:";當然有! 我就怕嫁個有妻妾的人,和一大堆女的一塊兒獻媚爭寵,一想到此我就怕得死了。"; 這何嘗不是實話,我認爲最噁心的恐怖片是“大紅燈籠高高照”。
他沒說話,象是睡過去了。好久,他低聲說:";我是,真的,佩服你,雲起,"; 他清晰地念着我的新名字,我還愣了一下,好陌生啊。他竟然沒生氣我剛纔刺激他的話。又聽他接着說:";你年紀輕輕,如此膽智,世間少有的,更何況,你還是個女子。";
我一揮手: ";別提我是個女的! 我正努力要忘了這茬呢。你最好也趕快忘了,算幫我一個忙。";
他輕輕笑了,嗯? 你倒越來越愛笑了,欠罵了吧。又聽他接着說:";可謂是,女中豪傑了。";
好你的,噁心我。好話還不會說嘛,讓我還給你。我搖搖頭說:";我算什麼,我乾的事全是爲了自保,是狗急跳牆的把戲,充其量不過小聰明罷了。我心中充滿恐懼。一旦我哪天不能保護自己了,我會嚇得癱瘓的。我當不了豪傑,因爲我怕痛。稍微一點痛苦,馬上就崩潰了,內心毫無毅力和堅強。你就不同,佑生,你其實才是真正的英雄呢。"; 我嘆了口氣,";你受盡折磨卻能活下來,這要多堅強! 聽你言語之間,不亢不卑,不急不燥,現在雖身負重傷,依然能談笑如春風暖日,這是何等的定力啊! 我纔是真的佩服你的。"; 我忙停下,說多了吧,互相吹捧?
他的頭微動了一下,臉對着火光,閉着眼,大概也腫得睜不開了。我下意識伸手要把一縷沾在他太陽穴和紫腫眼睛上的頭髮拿開,手在空中又生生停下來,放回到身前,我還是別招惹人家,也別縱容了自己。
我感到他頭枕着的地方一片溼潤,他又出虛汗了麼? 我微扭臉看他的後面,一片黑呼呼的,深色褲子,也不分明。他一定要得到治療。
";等天亮了,我們就進這個鎮子,找醫生爲你包紮一下,我們不能再這樣騎馬了。";
他輕動一下頭,大概想搖頭:";不。沒有銀兩衣着,也太危險。"; 看來他是有仇家的,我怎麼碰上這事,嚇了一哆嗦。但此時,如不找到醫生給他治療,他命不久已。今夜就這樣死去活來的,再這樣下去,我不願想。我只撿人少的時候進鎮,如有仇家,只要我不讓他惹人注目,把人的注意力都攬到我身上,不該有太大問題。就這麼着吧,也聽天由命了。
頓了一下,他輕聲說:“我們就接着這樣......向南,就是了,我行的。”可惡,就知道說這種逗我心尖兒的話。
我回道:";行什麼行!?這回我說行才行。你說你行,都快死在馬上了。可氣!把我忽悠得提心吊膽,嚇死了至少一百萬腦細胞,日後老年癡呆怎麼辦? 象你這種‘行’,一之爲甚,豈可再乎?!";
他又要開口,我打斷他:";這裡是不是也有佛教?"; 他愣了一下,說:";是的,怎麼了?";
我一笑:";天機不可泄露。";
看來神明的照耀是不論各種變幻的,宗教的傳播竟橫掃過不同的時空。
他又開口:";不能進鎮......";
";此事已定,不必多言了。你從今記住,我說行就行,不行也行,我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跟你行不行的沒什麼關係。天一亮就進鎮,你不去,我就把你綁起來放在馬上馱進去!"; 看誰狠。
他停了一會兒,一笑,慢慢一字一字地說:";並不是,怕被你綁起來......"; 我一身冷汗,心驚肉跳,明白棋逢對手,他竟知道怎麼點我的死穴。趕快,走爲上策了,逃吧。我忙一探手,伸入他身上的我的羽絨服的一個口袋裡,說:";我讓你看看我在我家鄉用的錢包吧。"; 拿出了錢包。他又輕笑了一下,我臉有點熱。你倒笑口常開了你。
我多放了幾支樹枝,火大些,打開了錢包。長嘆一聲,我大約昨天此時放這個錢包在口袋裡吧,一日何止千萬裡啊。我把錢包裡的東西一樣樣給他看,什麼是錢票,硬幣,車票,收據,各式□□信用卡等等,我沒想到有這麼多雜七雜八的東西。他一會兒問這,一會問那,有無限興趣。一件件我平時視而不見的小雜品,此時都能說出一套解釋。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低聲談笑,象是我小時候和鄰居小孩在玩過家家。
突然,一張照片從我的身份證後面掉下來,他原來正拿着我的身份證看我像通緝犯一樣的照片 (所有人在身份證上的照片都像通緝犯照似的,如果不像,那麼就不是身份證上的照片。可也有人說見過不像通緝犯的,像個受害者。我覺得還是像通緝犯好,至少是個活人。),此時一怔。我拾起照片,心頭一暗。照片上我以前的男友得意地笑着,典型的陽光書生模樣,白淨面龐,眉眼清楚。此時看來,又熟悉又陌生。我不帶合影照,覺得那太顯擺,這張照片也不知放了多久了。。。一時間,我又感到那種茫然,往昔三年的相依相伴,大學裡的湖光掠影,路燈下的雙雙人影,商場裡的指點江山,一次次的接送,一回回的纏綿。。。都是空的麼? 一個簽證就劃去了所有? 他還不是因爲已經有了一個人而離開我,僅爲了一個未知就先斷了我,更顯得我無足輕重啊。還是在這以前,他已心生不滿,冰凍三尺,只是我從沒在意他的那些抱怨,他早漸漸離開,我毫不知覺......我的嗓子有點痛。
";是你,原來的夫君麼?";好久了吧,他輕聲問。我點點頭,把照片給他。不敢說話,怕暴露了我的嗓子。
他看了很久很久,我也不說話,想着心事。
";真的是爲什麼呢?"; 他終於問道。
你還窮追不捨哪,但我現在實在是心力交瘁,只淡淡地說:";爲什麼? 因爲他覺得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唄。";
";不可能!"; 他幾乎立刻答道。
我嘆了一口氣:";怎麼不可能,這就是所謂的變心啊。如果他心在我身上,什麼都是好的,不好的也是好的,不會有更好的。如果他心不在了,什麼都不是好的了,好的也是不好的,最好的也會有更好的。";
他停了一會兒,說:";我竟然聽懂了!";
我撲哧一下子笑出來,劈手奪過照片,扔到了火裡。可看着火苗把照片慢慢燒盡,我剛剛明亮了一下的心,又暗下來。不禁想: 這世上真沒有可靠的東西了,他的愛不可靠,我的愛又如何? 不也一樣可以一揮而去嗎?
他又問:";你怨他麼?";
我心裡好痛,想起我在大馬路邊痛哭失聲的樣子,發誓我永不要再哭。長吸了口氣又呼出去,說:";他既然能變心,何嘗不是證明我當初看錯了人啊! 我們家鄉人總說 - 真正聰明的人才會得到個好伴侶。我選擇錯誤,白費了時間和精力,怨他還不如怨我自己! 又沒有誰拿槍逼着我和他在一起的。完全是自作自受,枉讀了十二三年的書啊。腦子裡進水了才選了一個人來殘害我! 知道的說我一時糊塗,不知道的非說我愚蠢無比,腦滿腸肥,眼中無珠,癡傻呆粘!我上,無顏見我的父母雙親,下,沒臉見我的貓貓狗狗。前後左右對不起我的酒肉朋友,我可虧大發兒了。日後這種賠本的買賣咱可再也不能做了,丟不起這個人哪! ";
好久,他重又拿起我的身份證看着,說:";誰都有過......你下回的,肯定是筆賺錢的買賣了。";
嘿,他竟然會耍貧嘴了。我搖頭:";我怕了,本人沒這個眼力價兒,不做買賣了,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
他輕聲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
我猛地看向他說:";你現在可以和我對話了,了不得啊,一日長進了兩千年哪。";
他似乎一笑,不再說話。
我默默把東西收拾了,從他手裡扯過來身份證,放好,把錢包又放回兜裡。對他說:";你冷不冷? 別睡,天快亮了。"; 他放下手到胸前,低低地說:";你唱個歌吧,我喜歡聽。";
我看着外面不是那麼黑暗了天空說:";就唱家鄉的一首老歌吧,很多年以前流行過。";
我輕輕地唱起來。
曾經年少愛追夢,一心只想往前飛 ,行遍千山和萬水,一路走來不能回。驀然回首情已遠,身不由已在天邊 ,才明白愛恨情仇,最傷最痛是後悔。如果你不曾心碎,你不會懂得我傷悲。當我眼中有淚,別問我是爲誰,就讓我忘了這一切! 啊,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夜不流淚,所有真心真意,任它雨打風吹,付出的愛收不回!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生不傷悲,就算我會喝醉就算我會心碎 ,不會看見我流淚......
宛如我此時的心聲。我一遍一遍地低唱着,我腿上越來越溼,他一動不動。
外面,黎明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