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六)
紫涯河決堤一事,除了南康巡撫和吉安縣知縣幾人經手之外,誰也不曾知曉,也沒對外人提及過。不論謝侍郎清白與否,此事他註定難逃干係。
東窗事發,焉知福禍,滿朝文武皆避之不及,唯有尹肅清肯替戶部侍郎洗脫罪名。
謝侍郎被禁足在自家的大宅之中,見到尹監正時,二人之間橫隔了一道木門,就這麼生生地大敞着,他出不去,尹肅清亦進不來。
“你不該在這種時候見我。”
“我該怎麼救你?是‘他們’指使你的嗎?”
“我不需要別人相信我,我只要你相信我。”
“這件案子落不了他的罪名,可若是‘私動軍餉’一案呢?”
“肅清,什麼也不要說,唯有這樣,你我才能活命。”
翌日,欽天監尹監正具表上奏,弄得朝堂上下人盡皆知,參兵部連內閣首輔與宦官勾結,貪贓斂財,徇私舞弊,實爲罪魁禍首。御前議會,尹肅清一紙上疏,洋洋灑灑的一番慷慨陳詞:“官府貪墨橫行,所謂盛世的太平只不過是粉飾的太平,大臣知之而不言,小臣言之而不盡。‘火焰犼’夜現京城在先,驚動聖駕在後,況東西十里樂安街,偏偏唯獨顏宅淪陷火海,此乃警醒聖上識別善惡忠奸。而今變象已見,禍亂將起,竊恐聖上知之晚矣。”
有道君王安天下,無道君王害黎民,疏中不讚聖上臨御以來的風調雨順與盛世太平,只諫聖上治理朝政的偏頗過失與疏於朝政。他人眼中赤膽忠心的尹監正獨自具疏抗奏,弄得數位閣臣要員在皇上面前顏面盡失。
面對朝臣交頭接耳的密談,兵部尚書顏大人只覺受辱,按壓不住激憤,不顧在場的文武百官,氣急敗壞地指着尹肅清咆哮道:“尹監正的意思是,朝廷開支無度是我們兵部的錯!是我顏仲的錯!”
五品青色公服穿在身上,襯得尹監正風骨嶙峋,他挺直腰板,手執象牙笏板義正言辭道:“兵部是朝廷的兵部,何來顏大人的兵部?”
“好,好……好一個‘朝廷的兵部’,那尹監正的意思不就是‘官府貪墨橫是皇上的過失’嗎?還有那個什麼‘火焰犼’的出現是因爲皇上荒廢朝政?這筆賬是要硬算在皇上頭上?你一個小小的監正,怎敢口出狂言!說!是誰在幕後指使你的?”顏大人氣得直跳腳,帶着怒氣悍然道。
“卑職食君祿,受君恩,沒有人指使我。顏大人,常言道:欲人勿知,莫若勿爲,顏大人敢當着皇上的面說自己沒有拿軍餉的一分一釐?”尹肅清面朝聖上,莊嚴明徹的話語不帶分毫遲滯:“微臣自知此言一出,必爲奸佞所不容。微臣願捐生自引,懇請皇上務必明察下情。”尹肅清高昂着頭帶着一番鏗鏘之氣,擲地有聲地駁道。言罷,他將頭上的烏紗帽雙手摘下。
此言一出,大殿霎時鴉雀無聲,百官頃刻噤若寒蟬,倏爾針落有聲的境況被衆人的譁然所掀翻——沒想到尹監正竟願以死明志。
百官中有人竊竊:真是活膩了。
“尹肅清!你不要裝什麼清高,你左一道書右一道本,就是要告訴天下這壞事都是我一個人做的,是不是!我就不信你今日參我一本就不爲半點之私!”兵部尚書早已氣紅了眼,若不是在他身後的兵部侍郎拉住他,他恨不得衝過去掐住尹肅清的脖子。
“放肆!”龍顏大怒,只聽“啪”的一聲,皇上拍案而起:“顏仲,你是朕身邊的老臣了,身爲兵部的尚書,官級二品,下轄四部,此時居然在朝堂咆哮失態,是無視朕嗎?”
“皇上!他這是離間親親,謠言誹謗啊皇上!”兵部尚書已經全然沒有往日乖張暴戾的模樣,老淚縱橫地“噗通”一聲跪在皇上腳邊。
“尹監正信口雌黃,挾邪亂政,不宜在朝,還請皇明鑑。”戶部尚書謝大人忽然站了出來。
“謝平格,尹監正的這件事,朕命你先別冒這個頭,別忘了你兒子還沒解禁,”皇上蹙着眉頭帶着顯而易見的煩躁,無奈地一揮衣袖:“先將尹肅清革職禁足,其餘再議,退朝。”
下朝,謝平格將謝少牧叫到身旁:“少牧,你過來,爹有話跟你說。”謝侍郎畢恭畢敬地跪在他面前,謝尚書語重心長地繼續說道:“在官場沉浮,因爲爭權奪利纔不得已變得心狠手辣,奈何明哲保身也必須如此。此次給皇上上辭呈,不是我的本意,爲的是在必要的時候能保住謝家,希望能給我們謝家留個恩義兩全。陳參一直自稱什麼‘千歲祖宗’,到頭來不還只是個太監,這回他啊……是玩大了。還有洪閣老,再怎麼位高權重,再怎麼數十年來巋然不動地穩坐首輔的位置,到現在還不是……引火燒身了。少牧啊,我看得出當今這位聖上雖庸碌怯弱,不過是想借此掩人耳目擺了,他不露鋒芒爲的是韜光養晦。如今滿朝風雨,宦臣勾結內閣一手遮天,遲早有那麼一天,他要徹徹底底地整治內閣,因爲‘功高震主’在歷朝歷代都是不會被允許的。這一整治,必定會樹倒猢猻散,接着又是一場翻天覆地與腥風血雨。哎……真不知何時才能心胸一闊,欣然忘憂,”謝尚書沉沉一聲嘆,眼睛緊緊盯着一處如同出神般:“我知道你拜託我向皇上施壓,逼皇上下詔獄,無非是不讓尹肅清攪進這趟渾水,可你有想過自己,想過我們謝家嗎?若已不能光宗耀祖,再不濟也要獨善其身,爹又何嘗希望你被捲入官場的漩渦之中。”
身爲朝中官吏,輔佐皇室,要會隔岸觀火,再不成也要靜觀其變,這樣的道理早就得學個明晰透徹。
可奈何,心非石木。
是夜,兵部郎中私見禮部主事,賄以錢財,密託其聯名太常博士於明日上朝時上奏。除有內閣次輔楚世祿以及位數不多的閣臣肯撂下烏紗帽疏救尹肅清以外,無人敢言。
一日之內,尹肅清待罪闕下,面對縲紲之危。
顏仲雖首當其衝,可他既爲閣臣又兼掌兵部部院,疏救尹監正的奏本還沒呈到皇上面前,就被內閣和司禮監聯手壓了下去。翌日,皇帝不堪相繼呈入的連名疏,遂以“犯言直諫”爲由,下欽天監監正尹肅清於獄,在其入獄其間,欽天監大小事務暫由泰西僧侶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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