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五
“楚少今日竟有此等閒情逸致,居然能在茶樓這種清閒地兒看得見你的身影。”謝少牧應楚幼安之邀到了品清閣,一見面就毫不客氣地譏誚他。
茶肆品茗,酒樓美餐,闊少爺的日子從來都是賞玩殆無虛日的。
“山珍海味吃膩了,偶爾也該刮刮油水。”楚幼安推開窗子朝外望了望,目之所及並沒有尋覓到景恆的身影,方纔記起他現在另有新主。
謝少牧一眼瞟到站在楚少身後新寵,一雙魅惑上挑的眼睛,比那熙春樓的花魁娘子還要勾人:“看來楚少確實換口味了。”
楚幼安並未闔上格窗,目光順着那裡一路向外望去,放得很悠遠:“肅清的事,我聽說了,”從外頭傳來坊間里巷的俗曲吳歌,百姓間傳唱的這些曲譜大多不知從何而來,可不問老幼良賤,就是朗朗上口,“讓他下獄的肯定不是你父親的意思,肅清和謝大人無冤無仇,犯不着因爲他得罪兵部那些老滑頭。”
楚少口中的肅清,曾是二人求學時的同窗好友。
楚幼安在學堂裡就已經開始瞎混日子百般玩耍,害得景恆成日追在他屁股後頭收拾爛攤子。比起楚幼安,謝少牧的性子更爲頑劣。學堂裡有個大塊頭的孩子把一個叫“小豆芽”的推進水塘,“小豆芽”渾身溼的通透,回家後被他的娘責罵一番,胳膊上被打得青一道紫一道,誰知第二天,那個大塊頭的孩子不知道被哪裡來的毛孩子揍得鼻青臉腫,但學堂裡沒人知道是何人所爲。
書聲琅琅,德高望重的夫子手握書本背在身後拗着腦袋晃晃悠悠來回走着,緩慢的誦讀聲悠昏昏長到催人入睡。謝少牧對這些“之乎者也”之類的向來嗤之以鼻,把毛筆夾在努起的嘴上靜等着好戲上演,等先生一轉身,背上貼了張毛筆畫得王八圖,引得學堂裡一片鬨笑時,頑劣不堪的脾性早已經把學堂的先生氣得肝疼。富家的金貴少爺罵也罵不得,打又打不得,最後只能拿着戒尺嚇唬他:“你啊你,看看人家尹肅清……”先生後頭要說尹肅清什麼,謝少牧都能倒背如流了。是,學堂裡功課最好的的是尹肅清,學習起來廢寢忘食的也是尹肅清,家世不如他和楚幼安顯赫,穿得不如他和楚幼安華麗,一身月白色的長衫四季都是一個色,消瘦的身板說成是骨瘦如柴也一點不爲過,頂着一張不苟言笑的冰塊臉,哪怕是後來踏上仕途也依舊如此,刻板到眼裡容不下沙子,怪不得不討人喜歡。先生讓背的文章,尹肅清第二日就能一字不差的背下來,不多一個字,也絕不少一個字。
先生罰謝少牧和楚幼安留下來背文章,背會了才能去玩,楚幼安自然是當作耳邊風,腳底下跟抹了油似的,跑得比誰都快。空蕩蕩的學堂裡,只剩謝少牧和尹肅清兩人,二人面對面,謝少牧將那文章看來幾遍就會背了,可偏偏故意假裝背不出來:“燕燕于飛,差池其……其……其什麼來着?”尹肅清專注地看着課本,眼睛跟着謝少牧背的位置一字一行的仔細盯着,看他背不出來才擡頭,一張不帶任何表情的臉真是打孃胎裡就不會笑吧。
“是‘差池其羽’。”
“哦,其羽、其羽,什麼意思來着?”謝少牧爲難他。
“意思就是‘飛舞的燕子,羽毛長短不齊’。”尹肅清雖然神情嚴肅而漠然,可依然是耐着性子的。
“老古人可真是無聊,這不是廢話嗎?”
“啪”的一聲,尹肅清圈起書本,學着先生的模樣,蹙着眉在謝少牧的腦袋上輕巧了一下:“不許無禮。”謝少牧看着他的模樣,不禁噗嗤一笑,真是和先生越來越像了。謝少牧來了興致,三番兩次地要蹦幾個字卡一下,背不出書故意惹他生氣。學堂裡的人同窗多年,就連和他最親近的楚幼安也沒有這個福氣,板着張臉孔好似那廟裡的活泥塑,今日終於看到他生氣的模樣了。
不知尹肅清到底清不清楚謝少牧在存心戲弄他,還是留了情面沒有拆穿,兩人的詩文一背就背到了太陽下山。
“我送你回家。”謝少牧說。
“不了,謝謝,我一個人可以。”尹肅清回絕。
謝少牧回想方纔,他應該是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存心戲弄他吧,若是意識到,憑他的性子,一定會當機立斷轉身走人。
那日,謝少牧頭腦一熱,悄悄地跟在尹肅清的身後,直到他平安回家,他才坐上小廝穿了大半個城前來接他的馬車回去。
還有一次,又是那個大塊頭的孩子,指着尹肅清的鼻尖毫不留情地罵他:“你就是先生的馬屁精!”學堂裡的孩子跟着鬨笑,有的還跟着起鬨瞎喊,謝少牧也在笑,只是勉強地牽着嘴角笑,他看着角落裡的尹肅清,繃着一張臉不動聲色,手裡握着書彷彿唯有那聖賢的老古人才能普渡他一般。沒人注意到尹肅清的嘴脣咬得死緊,手指將那課本捏得更緊,指甲好似要將書本硬生生摳出五個洞來,只有謝少牧注意到了。翌日,那公然羞辱尹肅清的孩子豁着一顆門牙來上課,不敢張嘴亂說話,怕一張口就露出一個黑窟窿。先生問他緣由,孩子支吾半晌說是不小心磕掉了,學堂的孩子又開始鬨笑,而謝少牧也在笑,比起昨日,他笑得更加洋洋得意。
不知何時開始,“尹肅清”這個名字在他謝少牧的口中變成了“肅清”,對楚幼安唸叨他時,總是說學堂裡求學時,先生的話於他尹肅清而言就是聖旨一般,句句有真髓,入朝爲官後,如果可以,他尹肅清恨不得將“精忠報國”四個字也刺在那張骨瘦如柴的背上。
巧言令色,巧舌如簧的謝少牧跟楚幼安算得上是臭味相投,只不過,當謝少牧調侃楚幼安揮霍無度時,楚幼安亦會反脣相譏:“比起你爲人處世時的心狠手辣,我這算不了什麼。”楚少心知肚明,朝廷裡的爾虞我詐,早就讓他將一顆笑裡藏刀的心隱藏在一張斯文溫吞的表皮之下。
“楚少果然聰明,是我的意思。”
混沌度日的放浪楚少雖不食人間煙火,平日裡與謝少牧這類損友相互譏諷以圖口舌之快,可到頭來真出了岔子,也只有楚少獨獨一人肯義正言辭地規諫他一番,而非事不關己閒在一旁看熱鬧。人之相知,貴在知心,謝少牧到底還是心生寬慰。
楚少用手指摩挲着茶盞,幽幽一聲嘆:“真是‘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啊……”
“嘖,我還以爲你要說什麼豪言壯語呢……你可知他一本奏摺上書皇上指說國庫虧空是兵部的失誤。如果他再這樣執迷不悟的話,遲早有一天會沒命的,是,他一心爲國,可現在是誰在試圖把持朝政?司禮監那羣混蛋個個迎逢皇上,多少像他一樣的諍臣都含冤而死。以他那種一是一,二是二的倔脾氣,我怎麼能忍心看他重蹈覆轍?逼他入獄是爲了保住他的性命!”
“那廷杖之刑呢?又是誰的過錯?謝少牧啊謝少牧,你不是口口聲聲說過喜歡他的嗎?他可是你喜歡的尹肅清啊……”
“讓皇上賜他杖刑的不是我,是司禮監的人!我原以爲……這樣可以保護他,可誰知、誰知竟被他們給利用了……”
當年新帝即位,下詔求賢,與普天之下訪問篤行有學之士,登門聘禮,傳至京都,又有誰人不知憑他尹肅清的學識才俊,會得不到聖上垂青?他若真是有心躋身於仕途,又怎會數年如一日在這無人問津的欽天監裡做一個默默無聞的監正?一旦入仕,就等於如履薄冰,若不是眼前這個不識大局的謝少牧如今到了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的地步,他又怎麼會冒不韙之名參兵部一本,以至於如今身陷縲紲?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我都能想得清楚明白,你怎麼就參不透呢……”楚幼安緘默,再無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