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 夜七

第二夜(七)

堆疊的青雲遮住了陽光,空曠的午門前陰沉沉的一片,青石板縫隙中生存的野草不安地隨風擺盪,東廠提督紀姜帶着一行人在午門前擺開陣勢。

“我是革員,不是罪臣,我朝律法明文規定,革員要交給錦衣衛審理,執掌廷杖也是錦衣衛的事情,你們東廠何來審訊革員的權利?”尹肅清臨危不懼,眼裡不乏怒火。

“幼稚,幼稚得一塌糊塗!你根本不知道朝廷是個什麼地方,豈有你置喙的餘地?我今兒個就告訴你,東廠的職能是‘訪謀逆妖言大奸惡等,與錦衣衛均權勢’,

你跟誰過不去都行,怎麼偏要跟司禮監掌印的陳公公過不去?陳公公說了,你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就放你出來,繼續做你的監正,你就不能改個說法?”

“我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此乃上天警示,無可爭議。”

“不愧於天?不怍於人?我再告訴你,讓你死個明白。這官宦二字,裡邊含的是名,含的是利,你吃這頓刑,不只是因爲你說了不該說的話,還因爲你管了不該管的事。”紀公公眯起眼睛說。

不遠處,司禮監的掌印太監陳參擺開陣勢囂張跋扈地走來,一擡手,紀姜立刻唯唯諾諾地退至一邊。陳參冷笑着蹲下身子與尹肅清對視:“你以爲這樣能替謝侍郎洗清毀堤沖田的關係?你有沒有想過,紫涯河決堤一事爲何和戶部扯上關係?你憑什麼就相信你的老相好是無辜的?嗯?紫涯河堤壩修繕的錢款入不入賬是由戶部說的算的,如果只是因爲他和兵部的顏仲顏尚書卷了點朝廷的錢財而就此打住,那也說得過去,可偏偏,這堤壩的決口,是有人故意而爲之的,我今天就告訴你,這個人,就是當初執意將你從吉安縣調回京城並把你圈在欽天監的人。你有沒有想過,爲何吉安縣毀堤的事發生在你入京以後?你還真以爲老天爺平白無故地讓你升遷進京?把你從吉安調走根本不是偶然!蓄意毀堤淹田這個冒天下之大不韙的罪名本該你來背,可你的老相好把你弄到京城,讓你逃過一劫,沒想到你在這兒還學不乖!毀了堤,淹了田,那些人才肯乖乖就範去養蠶織布匹,才能填得上虧空!虧空!”

尹肅清腦中一陣惛懵,震驚地盯着紀公公的眼睛。心一瞬寒涼,落地摔得粉碎。“朝廷的事,牽一髮而動全身,有些事你沒必要知道,也輪不到你知道。”陳參起身,衝着執棍的下差使了個眼色,將衣袖一揮:“動手!”

兩根廷杖密集地落在他的大腿,不堪痛苦,那汗滴還不停地從衣襟上滴下來,再滴落到鋪砌的石板上,他的臉色也漸漸煞白,腰間四指寬的束帶“咔啦”一聲崩裂,連胸前後背的補子都已經被汗水洇溼了一大片,緊閉的嘴脣因疼痛而壓抑得發白,白梅香囊自衣袖裡滑入手中,尹肅清緊緊攥着香囊蜷縮着身體,直到渾身氣力耗盡,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謝少牧被解禁的時候,正是尹肅清被施了杖刑的同天晌午。

從吉安縣八百里加急傳來一份新審的供詞,京中下詔,縣城裡堤壩決口沖毀農田的案子由臨時兼任南康巡撫的刑部右侍郎與大理寺卿接管,並下令命毓州知府重新吉安縣知縣與縣丞一案,重審的口供與第一次大相徑庭,知縣與縣丞翻案,招供主使不是曾爲同鄉的戶部侍郎,而是另有其人。

謝少牧應楚幼安之邀到了品清閣,一見面就毫不客氣地譏誚他:“楚少今日竟有此等閒情逸致,居然能在茶樓這種清閒地兒看得見你的身影。”

“山珍海味吃膩了,偶爾也該刮刮油水。”楚幼安推開格窗:“我原以爲你被禁足就赴不了約。”

“所謂禁足,只不過是暫時不准許上朝而已,”謝少牧一眼瞟到站在楚少身後新寵,一雙魅惑上挑的眼睛,比那熙春樓的花魁娘子還要勾人:“看來楚少確實換口味了。”

楚幼安並未闔上格窗,目光順着那裡一路向外望去,放得很悠遠:“肅清的事,我聽說了,”從外頭傳來坊間里巷的俗曲吳歌,百姓間傳唱的這些曲譜大多不知從何而來,可不問老幼良賤,就是朗朗上口,“讓他下獄的肯定不是你父親的意思,肅清和謝大人無冤無仇,犯不着因爲他得罪兵部那些老滑頭。”

“楚少果然聰明,是我的意思。”

楚幼安用手指摩挲着茶盞,幽幽一聲嘆:“真是‘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啊……”

“嘖,我還以爲你要說什麼豪言壯語呢。你可知他一本奏摺上書皇上指說國庫虧空是兵部的失誤。如果他再這樣一意孤行的話,遲早有一天會沒命的,是,他一心爲國,可現在是誰在試圖把持朝政?司禮監那羣混蛋個個迎逢皇上,多少像他一樣的諍臣都含冤而死。以他那種一是一,二是二的倔脾氣,我怎麼能忍心看他重蹈覆轍?逼他入獄是爲了保住他的性命!”

“那廷杖之刑呢?又是誰的過錯?謝少牧啊謝少牧,你不是口口聲聲說過喜歡他的嗎?他可是你喜歡的尹肅清啊……”

自欺欺人,他分明是……自欺欺人吶。

“讓皇上賜他杖刑的不是我,是司禮監的人!我原以爲……這樣可以保護他,可誰知、誰知竟被他們給利用了……”謝少牧緊咬着牙關,雙眼因憤怒泛着微紅。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我都能想得清楚明白,你怎麼就參不透呢……”楚幼安緘默,再無他言。

謝少牧參不透,因爲他知道,他的肅清是自己命裡註定的桃花劫;他參得透,因爲他清楚,他的肅清到底是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無誅賊討亂之柄,唯有一片報國之忱,最終只能見於寸尺隻字之間。

那日晌午時分的杖刑本是被東廠私自改成了“死仗”,行刑至一半,楚、謝兩位大人出面勸阻,救下尹監正。

口中不語,心下躊躇,半晌纔開口:“只要他未被定罪,以革員的身份入獄於情於理都欠穩妥。明日入朝,若還是救不了他,只能走最後一步險棋了。”謝少牧口中的最後一步險棋,是曾經被他安插在太后身邊的尹素璧,請求太后降赦詔。不到逼不得已,他又何嘗願意將一個正值天真爛漫的孩子拖入這灘深不可測的泥潭之中。謝少牧清楚,或許正是因爲她是個心淨無邪的孩子,才更有勝算的可能。

“知道這上好的龍井茶你是無心喝下去了,”楚幼安擱下茶盞:“約你來無非是想告訴你一聲,若有用得到我們楚家的地方,直接開口便是。”

尹肅清對他閉門不見,謝少牧硬是闖了進來,尹肅清蜷縮着身體一直背朝着他,聽見他進來也並不理會。

“對不起……”他病骨支離的樣子令他心疼。

“出去。”尹肅清的喉間一澀,封住了想說話卻說不出的顫動着的口。

“肅清,我原本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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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口……”尹肅清忍着疼痛撐起半個身子,樣子陰沉而嚴厲,眼裡因憤怒有些發紅,謝少牧伸手去扶,卻被他狠狠摔開:“下官乃窮鄉賤子,怎敢仰扳,有辱俯就……”

謝少牧驚愕地看着他,一時語塞,這樣的話若是從別人口中說出,充其量就是左耳進右耳出,可換做尹肅清說,就如同把這幾個字刀削斧劈地鑿刻在心頭一般,又痛又疼又錐心。

心上的痛,生生揭起一層,偏偏還有一層,難怪愛得刻骨銘心。

緘默了良久,謝少牧緩緩開口:“你好好養傷,等你康復了,我再來。”

起身離去,屋外的一方天空已經潑墨,薛太夫人由婢女攙扶着,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外,緘默了許久才緩緩說出一句話:“你是我們尹家的貴人,亦是我們尹家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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