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搬進新公寓沒有多久之後的某個夜晚。
(咚沙咚沙。)
“班長喜歡我嗎?”
(咔滋咔滋。)
黃瀨停下打蛋的動作,把裝有蛋液的碗遞給了霜月。
“爲什麼這麼問?”
站在爐竈面前,將蛋液緩緩倒入平底鍋的霜月眼都沒眨一下。
“因爲,”
(噗嚕噗嚕。)
聽到霜月的不答反問,黃瀨笑了起來:“班長爲我做了這麼多事啊。”
(班長做料理的聲音,很好聽。)
奶汁烤洋蔥湯自不必說,蛋包飯、咖喱、土豆燉肉、煎蛋卷、蔬菜沙拉、炸雞塊、藥膳鍋……只要是黃瀨說想吃的料理,霜月就都能做出來。
“先是把我從失意的深谷中拉出,然後又這麼溫柔的對待我。”
黃瀨涼太並不是個堅強的人。也沒有看起來的那麼開朗和缺根筋。不管是以什麼方式,總之想要的東西最後總能如願以償的納入掌中的黃瀨其實沒有那麼習慣挫折。要是那天黃瀨沒有因爲霜月的出現而產生“不想死”、“想活下去”的衝動,進而回歸日常,黃瀨完全無法想象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就連我的任性,班長都照單全收。”
航空學院的入學考試完畢後,黃瀨極度渴望着用什麼東西來填滿空空如也的自己。於是黃瀨開始接下爲數驚人的模特兒工作。不管是多大、多困難的工作黃瀨都會接下,不管是多小、多耗時的工作,黃瀨始終會不遺餘力的投入。
黃瀨就是在那個時候患上神經性胃炎的。
厭食、沒有食慾。非常容易噁心反胃、多數時間胃部還有相當的灼痛感。因爲吃不下多少東西,像是要把胃整個吐出來的黃瀨經常只能吐出胃液。
可笑的是黃瀨只有在被神經性胃炎折磨着的時候才能夠完全不去考慮青峰的事情。而黃瀨也是在這個時候才明白了青峰那種什麼都考慮不了,只是一味渴求着刺激、試圖用什麼東西來彌補自身缺失的心情。
無數次看着黃瀨因爲神經性胃炎以及壓力、疲勞而痛苦。儘管如此,霜月也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勸黃瀨對自己更溫柔一些。
霜月只是靜靜地幫黃瀨拿他沒有空去醫院拿的藥。默默地增加了爲黃瀨做便當的次數。即使黃瀨沒有拜託霜月給他送講義和筆記,霜月也會自己把黃瀨所有需要的東西準備好。
“不是喜歡的話,沒有人能夠做到這種地步吧?”
被籃球的女神拋棄,黃瀨被迫結束籃球生涯。在青峰無言地捨棄了自己之後黃瀨亦對青峰死心。失去了可以追逐的目標,失去了照亮冰冷人生的陽光,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大要素的黃瀨被掏空成了一個只有外表還能維持着完美的人偶。
然而就是這樣沒有心的人偶,也會不斷地有各種各樣的人對其說:“我喜歡你”、“我愛你”末世涅凰。
因爲神經性胃炎,身材修長勻稱的黃瀨看起來多了一份過去沒有的骨感美。再加上心態上的變化,黃瀨的笑容開始被人說有一種“空靈的透明感”。
黃瀨有時候會想:那些對自己說“喜歡”的、“愛”的人喜歡的、愛的究竟是自己的哪裡呢?明明連自己失去了“心”的這件事都沒有察覺到。爲什麼還能這麼輕易地說出“喜歡”和“愛”?
黃瀨打從心底鄙夷着隨便把“喜歡”和“愛”掛在嘴上,看到自己就“kya”、“kya”尖叫個不停的人。
(如果是班長的愛,我還可以考慮接受。)
黃瀨涼太不缺人愛。但是對黃瀨涼太來說,只有來自自己看重的人身上的“愛”纔是存在着的愛。
“不是麼?班長。”
眼角掃過黃瀨,用筷子捲起蛋卷的霜月還是那種沒什麼表情的表情。
“是嗎?”
再度不答反問的她重複着捲起蛋卷的動作。
“但是,我爲什麼要喜歡你這個除了臉好看之外沒有任何優點的人?”
黃瀨聞言先是一怔,後復一笑。
“說的也是。”
霜月的答案不在黃瀨想定的範圍內,但霜月的答案無疑是黃瀨能夠想到的最完美的答案。
被人當成“特別”的人來喜歡是一件很沉重的事。如果迴應不了這份“特別”的心意,黃瀨和霜月必定不能維持現在的關係。可是如果霜月只是把黃瀨當做“其中一個”來喜歡,黃瀨又無法不心存芥蒂。
現在這樣有點遺憾,但又令人輕鬆的答案無疑是還沒走出青峰所帶來的陰影的黃瀨最想要的答案。
“班長,我啊,”
望着鍋裡黃燦燦的煎蛋卷,黃瀨輕笑。
“沒有班長一定活不下去。”
依靠、依賴、依戀,黃瀨無所謂其他人怎麼稱呼這樣的心情。
“被班長丟下的話,我,”
黃瀨只是率直的陳述着自己的想法。
“會死哦。”
(那個時候我還沒有辦法喜歡上班長。)
想到自己要再問一次同樣的話,黃瀨翹起了嘴角。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
今時不同往日。有過去了的事,就有即將要開始的事。
“請用。”
熱氣騰騰的奶汁烤洋蔥湯、嚴格控制了卡路里的番茄海鮮意粉與煎牛排一齊放在了餐桌之上。脫下圍裙摺好,又將摺好的圍裙放到廚房櫃子裡的霜月向着黃瀨與青峰微微鞠躬後準備離開。
“班長不和我們一起吃嗎?”
望了一眼黃瀨,從黃瀨身邊經過的霜月答道:“食材我只準備了兩人份。”
“小青峰一個人就能吃完兩人份。”
拉住霜月,黃瀨燦笑:“我送你回家,班長白派傳人。”
轉頭對上笑容璀璨的黃瀨,像是無法直視那倒映在那蜜色雙眸深處的自身倒影,霜月很快低頭妥協。
“……那就麻煩你了。”
“嗯~”
黃瀨笑着放開了霜月。
“那我等着班長換好衣服。班長的衣服現在在我房間裡~”
“嗯。”
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霜月走出了餐廳。
等到黃瀨聽到自己房間的房門被關起的聲音,確定霜月聽不到房間外面的聲音的黃瀨纔對青峰笑道:“小青峰~我去送班長回家~”
“這是重要到需要你說兩遍的事情嗎?”
大快朵頤着盤子裡的煎牛排,青峰的聲音有些含混。
“小青峰不嫌煩的話我可以說三遍。”
黃瀨亦真亦假的回答着。
“閉嘴,煩死了。”
脣角的笑容因爲青峰的話而更盛。黃瀨朝着青峰眨了眨眼:“就算好奇小青峰也不可以跟來哦~”
“笨——蛋——”
沒好氣的瞪着黃瀨,青峰拖長了聲音:“又不是小學生。誰會跟過去啊?”
輕笑了幾聲,黃瀨微微眯眼:“說的也是~”
對於聽到青峰保證後還想繼續重複同樣的話的自己感到詫異。黃瀨壓抑着相對青峰再次強調:“絕對不要跟過來”的衝動笑道:“那我出門了~小青峰~”
“哦。”
連把煎牛排放下,把手擡起來朝着黃瀨揮一揮的空閒都沒有。青峰只是隨口答了一聲就又集中精神對付起了盤子裡的食物。
(對小青峰來說,眼前的肉比我要重要呢。)
轉身出了餐廳,黃瀨失笑——爲什麼四年前的自己就沒能發現在青峰的心目中,自己的的地位低於肉的這個事實呢?
(盲目過頭了吧。我。)
人類的視野往往比自己所想的狹小得多。一旦陷入了某種事物之中就會看不到周圍,更看不到自己。雖說人類喜歡用“愛情是盲目”這樣的藉口爲自己開脫,但本質上還是人類不想承認自己的愚蠢。
“久等了。”
等霜月來到玄關的時候,黃瀨早已穿好了外套,拿上了鑰匙。把手上的長圍巾圍到霜月的脖子上,遮住霜月那被撕開的衣領,黃瀨爲霜月打了個漂亮的圍巾結。
“走吧。”
“……嗯。”
大概是不習慣黃瀨這樣親暱的對待自己,霜月的表情不太自然,動作也有些發僵。
從黃瀨獨居的高級公寓到霜月租住的便宜宿舍的路並不長。
春天的時候能看到細小的野花不搭調的綻放在這條路上的人工種植的綠化帶裡渡佛成妻。夏天能看到盤旋飛舞的蛾子圍住路燈,撲向那足以毀滅它們自身的光芒。秋天鈴蟲那有些煩人的鳴唱會在夜裡此起彼伏。現在這段路則是被閃着素雅光芒的led燈帶裝飾的頗有情調。
平時很會找話題、本來在這種場景下更是能如魚得水的黃瀨卻沒法打破此時的沉默。
“班長,”
在醞釀許久之後,發現自己的大腦空白的如同一開始裡面就沒有任何東西存在過的黃瀨放棄了思考。
“是的。”
跟着黃瀨停下腳步,霜月一如既往的只要聽到黃瀨開口就回應黃瀨。這種黃瀨再熟悉不過的反應讓黃瀨輕輕地微笑起來。
“班長記得我說過的話吧?‘我啊,沒有班長一定活不下去’。”
微笑的黃瀨開闔着形狀優美的嘴脣。
“‘被班長丟下的話,我’,”
重複着曾經說過的話,黃瀨瞬也不瞬的直視着霜月。
“‘會死哦’。”
等到複述的最後一個音節消失在夜風之中,黃瀨聽到了霜月的回答。
“……我記得。”
聞言,黃瀨發出了開心的聲音:“太好了~”
“班長喜歡我嗎?”
低頭直視着霜月那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黃瀨問出的是和幾年前同樣的問題。
“……我爲什麼要喜歡你這個除了臉好看之外沒有任何優點的人?”
然後,黃瀨得到的是和幾年前完全相同的答案。
脣角越發上挑,長睫也好看的翹起。黃瀨上前一步,用一直放在衣兜裡、十分溫暖的手撫上了霜月冰涼的臉頰。
(班長沒有回答我“不喜歡”。)
雖然霜月也沒有回答“喜歡”。
黃瀨有自信自己的預測十成十是正確的。
“那麼,”
略略歪過頭,黃瀨帶着天真無邪、甚至可以說有些稚氣的笑容開口。
“班長喜歡小青峰嗎?”
“……”
羽睫微動。先是垂眼,後又掀起眼簾的霜月竟是有剎那的沉默。
“怎麼可能。”
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的平靜聲音傳到了黃瀨的耳朵裡。
“是嗎?”
黃瀨仍在笑着。只不過笑容中的天真與稚氣已經不知道去了哪裡。
小黑子喜歡小青峰嗎?
沉渣泛起。
有什麼黏稠、骯髒又污濁的東西從黃瀨的心底“噗噗”地噴涌而出。黃瀨似乎聞到了那東西發出的令人作嘔的腥臭味道。
和霜月相處五年,這是黃瀨第一次看到霜月動搖。
(果然是十成十的正確沒錯。我的預測。)
“和不是喜歡的人都能做的話,”
俯□、湊到霜月面前的黃瀨眯眼而笑。
“班長也可以和我做吧?”
輕佻的聲音中透出一種妖豔的魅惑。笑容豔麗又閃亮,骨子裡散發出欲|望味道的黃瀨托起霜月的下巴,用大拇指摩挲着霜月有些乾燥的嘴脣。
“我比小青峰溫柔得多~絕對不會那麼粗暴的對待班長~”
(如果班長接近我、做我的跟蹤狂不是因爲喜歡我……)
“而且技術也要比小青峰好很多喲~”
(那就是因爲,)
像在情人的耳邊喃喃細語一樣,黃瀨在霜月耳邊輕聲誘哄着:“在班長感覺舒服以前,我都會耐心的等着班長適應~……”
黃瀨涼太的預測總是準確的。因爲黃瀨涼太總是早早的就想到了所有的可能性。包括自己最不願意看到的景象,包括自己最不願意承認的事實。
——這一次當然也沒有例外。
(對,那就是因爲——)
不是衝着被跟蹤者本人而來的跟蹤狂大多都是衝着和被跟蹤者有着特殊關係的人來的。把這個常規推斷放在黃瀨與霜月的身上,一切的起承轉合就都指向了同一個答案。
(班長喜歡的人是小青峰。)
雖然只是黃瀨涼太單方面的喜歡過青峰大輝,雖然黃瀨涼太只是被青峰大輝拋棄的可憐男人,雖然黃瀨涼太只是青峰大輝一段時間裡的炮|友……但不管怎麼說黃瀨涼太都是唯一一個和青峰大輝有過如此之多的特殊交集的人。
和青峰靠得最近卻走不進青峰心底的黃瀨曾經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可笑。不過更加可笑的是最靠近黃瀨的人心底裝的也不是黃瀨。
(明明提醒過了。)
(明明提醒過的。)
(沒有班長我活不下去。)
(被班長丟下我會死。)
失去了生氣的蜜色眸子黯淡無光。笑容說不出的妖異又扭曲。喝醉了一般微醺的翻着三白眼的黃瀨嗅到了霜月身上的淡淡香氣。
(啊……)
(有小青峰的味道呢——)
作者有話要說:我的腦袋裡住着三個小黃瀨。
一個是:
另一個是:
還有一個是:
……在三個小黃瀨中間切換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扶額
話說……被這文裡各種病人的psycho-hazard污染了這麼久的妹紙們……
你們……還好麼?(擔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