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三月,天氣漸漸轉得暖和了,春花燦爛,桃李嫣然更勝嬌顏。日光也無比明媚,映得人也慵懶起來。但這樣的好日子對嬀語來說卻不啻爲一項酷刑。
雖然“明煎”與“相思”之毒已清,但其毒性曾深入臟腑,即使拔除了,對身體仍是大有陰損。每至春日,渾身骨骼抽疼,手腳冰涼,身體可謂虛弱至極。一有病痛,便加重病症。巫弋也毫無辦法,只能多方調補。本已稍好了些,但因去年起秋冬藩亂擾國,這仗打了半年還未全勝,於國政計量上,嬀語自是勞心勞力。調補不易,再加上用腦過度,今春就愈加難受。低熱不斷,胸悶氣短,外加咳喘不止,原本便略顯蒼白的面容更是不見人色。
巫弋看着,不禁憐惜之情大起。
“咳咳……巫弋……你爲巫族之人,咳,自小便對各族宗教如數家珍,咳咳咳……”嬀語被宮女蓮兒由榻上扶起,孱弱的身子讓蓮兒的眉皺得緊緊的。
巫弋將寫好的方子交給一旁的侍者,見問忙回道:“是……皇上,您還是先養病吧。”
嬀語擺擺手,“無妨,也不是第一次了。今兒是……咳咳……問問你的意思……定西的喇嘛,與,與……咳咳咳 ……”一陣猛嗽,幾乎喘不上氣來,蓮兒忙端上一碗止咳湯,嬀語喝了一口,喘了會氣又道,“還有安平的回教,你有何提議?”
巫弋細細想了想,緩緩說道:“臣以爲不妨都準其定教。定西土人十有八九皆信喇嘛,準其立教可使大半民心趨於安定,而回教則勢力更大,西北皆其信徒,幾年來民間聲勢一直很盛。與其讓他煸動民亂,不如納入官方。”
嬀語翻過一本摺子,那是平叛大將軍胡前昨日到的摺子。“胡前身邊可有個陳紀章?”
“是有這麼個人。”巫弋不明所以。
嬀語一笑,將這本摺子遞與她,巫弋飛快看了一遍,不禁眼前一亮,“皇上,這本摺子上提的主意很是不凡。回民自主,設一副知州以回治回,其職由回民公選,確是最體民意,而朝廷命官監以總管又可防其成勢,是爲安平吏治的最佳路子。”
嬀語頷首,“不錯,咳咳,這個陳紀章果然是個人物,咳咳……可也不能獨讓孫家大放光彩……巫弋,你也就宗教任事擬個條陳上來,就照你剛纔你說的那個意思,好好周詳周詳。”
“是。”巫弋欠了欠身,跪安出殿。
蓮兒將其送至煦春殿外,才悄悄拉住巫弋墨黑的袍角,“祭司大人,您看皇上她要緊麼?昨兒個晚上還嘔了血,我……”十七歲的端麗女子話至此處不禁眼眶微紅。
巫弋微訝,據她所知,女皇因其經歷的奇苦,不管以前是何性子,眼下卻並不是個良善之人,內心滿腔仇恨,於人事上不免陰冷,於面上更是少見真心的笑顏。而以女皇的心思深潛,莫說一小小宮女,就是連攝政王、王熙這等青年才俊,深沉銳利如項平、嶽穹都極難察覺。何以這宮女竟會如此忠心不二?
巫弋這一怔愣,蓮兒卻會錯了意,以爲不治,當場淚珠便掛了下來。巫弋一看,嚇了一跳,忙安撫她,“皇上只是身子虛弱,並不是十分要緊。只不過前些日子忙於國事,入冬受涼,至今春發作出來,好好調補即可。”
蓮兒一聽,喜上眉梢,“當真?”
“喲!蓮兒姑娘可饒我,這等大事,我巫弋豈敢亂說?”巫弋放懷一笑,大大安了蓮兒的心。
蓮兒放下心,似乎才驚覺方纔失態,臉蛋兒漲紅,想要岔開話頭,便不由又說到女皇。
“祭司大人,您不知道。皇上自戰事起便沒睡過一天安生覺。去年秋冬,一夜夜地審閱諜報,奏章。攝政王、軍機大臣、還有吏部尚書項大人的奏疏,天天都那麼厚厚一大疊,小山高的摺子從黃昏進了宮門後,到天一亮便送了出去。皇上可是半分也不擔擱……每夜都是燈下批閱,還常在大圖面前琢磨。沒一晚不是到四更天才去躺躺的。有幾夜空些,又是凍得睡不着,好不容易戰事安定下來,天氣也轉暖了,卻是咳得睡不着。那麼單薄的身子,近來愈發瘦弱了。我們幾個當差的,瞧着實在難受……”
巫弋聽至此處,也不由輕嘆一聲。到底秉性純善,尚顧惜天下蒼生,不然,只須拖延時日,待得藩王攻入天都,這切骨之恨焉有不得報之理?那日說的只怕也是爲了掩飾自己的善心吧!唉,想我碧落國的國運竟掌握在一異族寄魂一念之間,天意弄人,以此爲甚。
巫弋到‘巫策天’,不敢怠慢,立時謀算了一遍,將摺子擬了,遞至理藩院。摺子大意便是想讓回教徒、喇嘛信徒各自立教,其公選首領由朝廷頒佈詔令予以認可。這是既自理又不失統轄之計,與胡前近日遞上的摺子有異曲同工之妙。安平府與定西州民情與中原其它各州有異,其土人皆信教,其中又政教相合。巫弋這一道摺子正是補足了胡前的缺漏之處。
理藩院寺卿高勉德看了立時投到攝政王府。孫預一看之下,明白女皇用意,將摺子撥至吏部從議。因昨日項平老母病逝,皇上雖以國事未定奪情未準其三年丁憂,但身爲獨子,項平總是去料理後事。女皇便準了他兩月假期。如今吏部一尚書告假,左侍郎孫頤又已出任長泉,整個吏部都爲聞諳一手操管。孫預將這道摺子撥至吏部,自是讓出了這份功勞,想必又是聞家父子近日來未撈到什麼便宜,在女皇跟前發過牢騷了,女皇纔會有此一招。用巫弋擬折,不讓他孫家提拔的人獨領風騷。不過,話說回來,陳紀章固然見識非凡,這個年近六旬的女巫巫弋也非庸人,居然能找到這樣的口子,委實不易。看來女皇身邊頗有幾個能人呢!
翻過來想,女皇行事也確是稱得上縝密了。巫弋身爲主祭司,總領‘巫策天’諸事,以‘巫策天’正卿的身份來進言邊地幾個教派的議案很是妥帖 。同時,也將‘巫策天’置於全國各教派之上,這之於日後平復安平府也是個極妥的安排。想當初,以一小小的太僕令出仕,不想沒多久便已升至正卿。提攜之意是極明顯的,但女皇硬是做得讓人不能不服。這巫弋因功而賞,因能而進,處事又頗厚道,有才更有謀,的確勝職。
這一日朝堂上自是君臣融融,幾撥人都各有心喜,嬀語臉色也頗爲清淡,但目光卻是難得地出現了幾絲猶疑,一時只能沉思地看着孫預,心下百轉千回。溫和貴氣的面貌,斯文俊雅中又透着絲絲冷淡,他是始終是一個有架子的人。以他的地位聲望,他可以與她好好相處,也可以針鋒相對。而對於他孫家的利益,似乎更該傾向於後者纔是。即使置天下大義於前,也還是有足夠的立場。但爲何他一直的所作所爲都透出些退讓的味來。孫預這麼做了,孫業環不聞不問不足爲奇,但連孫冒廬都不干涉,是默許麼?爲何敢於這般託大?還是他們看出什麼?亦或是孫業環說了什麼?
想到此處,嬀語微微一凜,目光冷冷掃在正要拿出奏本歌功頌德的歧郡郡守臉上,嚇得郡守把纔要出口的話又咽回肚裡。嬀語不耐,不禁有些遷怒於他,“郡守無言可奏?”語氣已微顯陰沉。
“呃……”郡守馬上回過神,不無惶恐地回稟,“臣有本要奏,有本要奏。”
“那便奏來吧。”嬀語此時語音微平,顯然已控制住了自己。
“是。皇恩浩蕩,天運隆昌,歧郡……”郡守略略定了定神,攤開奏本,一通廢話便以響亮的嗓音迴盪在紫宸殿上。
嬀語忍住胸中突然來的一陣咳意,脊骨處開始抽疼,冰冷的寒意似一柄針錐直直刺入脊骨深處。嬀語的手不禁微微顫抖。她緩緩吸口氣,緊了緊牙關,將手不着痕跡地縮回袖口狠狠掐住。神色間仍是勉力自持,但目光卻是迸出無限恨意,遠遠避開聞家父子。在看幾巫弋時,不由想起自己一路走來,至毒難解,而家人也已無望再見,如今端坐朝中,千般謀算,萬般計量只爲報仇。可一旦大仇得報,又該何去何從?
孫預無意間擡起頭,正好對上嬀語遊離的眼,兩人都是一震,靜靜地對視。孫預怔於嬀語眼中那抹迷離悲悽之色,一剎時竟是全然的震動。是何等樣的悽苦讓她眼中悲色無限?是何等樣的仇恨讓她的目光凌厲如拔劍出鞘?又是何等樣的失落讓她迷惘遊離的眼神中了無生氣?
良久,嬀語在對視中目光漸趨平和清明。當歧郡郡守伏在地上在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時,嬀語已完全平復心神,冷靜地從孫預處挪開目光,看向郡守時,面上已略帶笑意。
“愛卿平身。我爲天下百姓之主,受之給養,平叛護衛是職責所在。如今前方將士浴血拚鬥,保家衛國,奮勇殺敵。不獨歧郡,也使天下百姓免遭流離失所之苦。真乃我朝之幸。你這道表恩摺子,頌的該是前方將士,碧落國的英雄兒郎!”
歧郡郡守此時只能伏在地上一個勁兒地磕頭,“皇上聖明,皇上如此體恤將士,真乃一代明君,聖……”
一旁的光祿大夫嶽穹聽到這郡守似要說出什麼不妥的話,忙截了過來,“皇上如此愛惜百姓將士,實乃我朝社稷之福。然此表乃歧郡百姓,不,甚至是天下百姓對皇上恩澤的感激,民心涌動,火熱摯誠,皇上又豈可謙和推辭?”
這一說讓郡守壓下了那句就要脫口而出的“聖祖再世”,也驚醒了他,只聽他忙道:“是啊,皇上,此乃歧郡民衆一點心意。”在朝大臣也紛紛出列贊同。
“嶽大夫所言極是。我若再謙辭,豈不成了沽名釣譽之輩?也辜負歧郡百姓。歧郡郡守。”嬀語欣悅地看向郡守,“把摺子呈上來吧。”
“是。”郡守將奏摺躬身交給內監知雲,知雲呈上御前,嬀語隨意翻了下,又問道,“烏州賑災的糧食運抵了沒有?”
“回皇上,已於這月初五便到了。”
“分發得怎樣了?”
“已悉數分發至每戶人家。”
“嗯,很好。”嬀語眉宇看似極爲高興,絲毫不見適才的異樣,令孫預心中暗暗懷疑,仔細掠上眼,卻見嬀語雖帶笑意的臉上卻是一片蒼白,不見人色。有些不對,孫預纔要說話,聞諳卻搶先一步。
“皇上,臣以爲平州才經戰亂,如今地界也還未太平,百姓歷劫歸來,需要休養生息,不如免賦一兩年,待其恢復元氣。”
嬀語笑意盈盈,“此間甚合我心,攝政王怎麼說?”
怎麼說?還能怎麼說?這是擺明了要讓聞諳來居這個功的。
“臣也以爲聞侍郎所言可行。”
“如此,便讓愛卿帶着我的旨意回歧郡,平州免賦一年。”
“是。臣謝主隆恩。”
早上的朝會便在一陣和氣中結束,回至寢宮煦春殿,嬀語卻步下一個踉蹌,軟在蓮兒懷裡,極度虛弱中還不忘關照了一句“別聲張”。
這可把蓮兒嚇壞了。不能聲張自是不可招御醫。其實這御醫自女皇入宮後便一直形同虛設,從未見招過,倒是其他幾個王爺處跑得還勤些。可不招御醫又招誰呢?蓮兒本能地排斥聞家。每次入宮都是假惺惺的,那蕭夫人美則美已,卻讓人感覺不到親切,母女間情義全無,冷淡得讓人生厭。那麼誰可以呢?……對了,有一個人一定行。
蓮兒喚來內臣知雲:“你快將祭司巫弋請來,要快!……等等,記得不要聲張!”
“蓮姐姐放心。”知雲點了下頭立時去了。
蓮兒這纔回身看着躺在榻上氣息微弱的女皇,慘白的臉色,緊蹙的秀眉,毫無血色的脣,纖細的手正緊緊攥着被衾,彷彿正承受着莫大的痛楚。蓮兒心中一緊,大爲心疼,而這心疼因時間過去而轉爲焦慮:這巫弋怎地還不來?正愁着,忽聽得外面腳步聲急急傳來。
蓮兒大喜,掀起簾子就迎了出去。在見到與巫弋同來的人後,不禁愣了愣,心念一轉,忙擠出笑臉:“奴婢給王爺、祭司大人請安。”
孫預擡擡手示意免禮,“煩請通報一聲,說我等有事求見。”
蓮兒看了眼知雲,見他輕輕搖頭,便道:“是。王爺、祭司大人稍候。”說完就進了內殿,不一會兒,蓮兒出來輕福了福,“皇上說了,請祭司大人入殿議事。王爺麼,夜已深,想必還有政務要忙,有事明日再議,請回府早早休息。”
孫預疑惑大起,卻也不便反駁,只得告辭:“如此,臣先告退了。請皇上多保重貴體。”
“是。送王爺。”蓮兒又輕輕一福,目送孫預離去,才一把抓住巫弋,急急帶至內殿。“祭司大人快去瞧瞧皇上吧!”
巫弋吃了一驚,“皇上?皇上怎麼啦?”
“……您自己看看吧。”蓮兒將巫弋帶至御榻前。
牀上的人兒仍未有醒轉,額上已微有細汗滲出,一如紮在一場夢魘中,久久掙扎卻不能醒來,甚是痛苦。
巫弋一看之下立時皺攏了眉,沉聲吩咐道:“去準備一桶熱水,再按上次的藥方上的藥各抓一包來。熱水要燙。快去。”
“好,好。”蓮兒奔出內殿。
不一刻,便都準備停當。巫弋將幾包藥悉數泡在水中,與蓮兒兩個將嬀語寬去衣物,扶至水中。巫弋更是不停手地用金針渡穴,刺入嬀語周身幾大要穴。恍惚間,蓮兒盯住嬀語白皙的左臂上一道詭異妖冶的赤線。
“絕……絕塵紗?!”
巫弋驚訝地看她一眼,這種毒雖是名聞碧落,但其性狀特徵卻少有人知道,這個小宮女……不過事到如今,瞞也瞞不住了。“先將這粒藥丸用溫水化開,餘下的事我待會自會告訴你。”
蓮兒彷彿驚醒般打了個激靈,這才接過藥丸 ,用溫水衝開,又喂嬀語喝下了藥。
之後,兩人便這麼緊張地盯着嬀語,良久才見嬀語的臉色稍稍好轉,不再白得嚇人。巫弋輕籲一口氣,與蓮兒兩人又將女皇身子擦乾,換上衣物,扶回牀上躺好。
嬀語雖然未醒,但已漸有血色,彷彿是一種大病後的虛脫,沉沉睡着。巫弋長長一嘆,坐到牀邊,回頭見蓮兒神色凜然,便對她招了招手,輕道:
“此事事關重大,此處除了你知我知皇上知,可千萬不能再讓任何人知道。否則,不僅你我沒命,只怕皇上也難自保。”
蓮兒一怔,略帶哭腔,“不。祭司大人,奴婢不想知道內情。您和皇上談的都是大事,奴婢心思粗陋,恐日後一時疏漏,反拖累了皇上和大人。奴婢也不懂這些個,奴婢只想知道,皇上這……這病能好麼?”
巫弋沉思了會,最終還是嘆了口氣,“無性命之憂,只是……唉,老身這五年來一直研磨的就是這個,可惜,還未曾有所收穫。”
蓮兒看着女皇,淚珠不禁成串滴下。許久卻猛然擡起頭來,“敢問祭司大人,這到底是何人所爲?”
巫弋神色間也是掠過一抹不忍,“還會有誰?天下還有誰有這個膽子這個能力、這個手腕、這個方便?”
蓮兒大大一呆,憤怒中又帶着一絲不信:“可是……畢竟是親生啊……”
“唉,一言難盡。”巫弋看了看年輕的宮女,“也是這個理,這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是。”蓮兒趕緊抹了抹眼淚,擡眼見嬀語已略有醒意,忙下去煎藥。